里正抬起手搭在额头,遮挡正午的刺目阳光,他手起令下,两人已经并排站在灶台前。
食材是围观村民顺手从旁边田地里摘的,分别是土豆,玉米和红薯,里正提供了一只生鸡,一劈为二,赵政和夆廖若各用一半。
规则是可少用,但不可用提供之外的食材,三炷香燃尽前,至少有一个菜。若有多个菜品,则由比试人推荐最优一道作为评判基础分,其余菜品算加分项。
夆廖若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饭,但自觉挺会吃,会吃和会做应该能融汇贯通吧,她心想。但当她拿起菜刀的那一刻,她非常确定这两个事情是完全没有关联的。她眯缝着眼,瞅了瞅那个少年,就见他刀法娴熟地切葱姜蒜,刀子剁在案板上的声音节奏分明,甚至不用去看他的动作,光从这走刀的声儿,就能觉察出他的能耐。
夆廖若心想,这架势自己估摸着要输,那就用用易牙老头的美食经,还原食物的本味,试试看能不能出其不意?(易牙老头是谁?她想不起来,但隐约感觉是一个高手)
话分两头,赵政的菜已经备好,火已经生了起来,赤红色的火舌舔舐着锅底,很快锅热起来,淡青色的烟飘起。赵政左手拿着油壶,右手拿着锅铲,油一倒进锅,“刺啦”一声响,然后捆成一团的葱和切片的姜蒜也进了锅,翻炒几下,蒜的辛辣,葱的清香,姜的醇厚便被热油激出,再稍稍等那么一会儿,剁成小块的鸡肉下锅,带着些许红血色的嫩肉便裹了一层油衣,在细密的沸腾的小气泡里,鸡肉的颜色很快变得金黄,赵政拿起一个油滤子,把鸡肉捞出备用。
土豆滚刀切块,迅速也到油锅里走一遭,炸至边角呈焦黄色,捞出。这时锅里就不需要那么多油,刷干净锅,重新加入茱萸葱段姜片蒜末,煸香调料,加入鸡肉土豆,再加些许咸口酱料,半勺糖,半碗清水,加盖焖上。
锅里咕噜咕噜炖煮着,赵政手里不停,玉米粒磨成细密的玉米面,往盛着玉米面的瓦盆里加清水,搅成面糊。另起一锅,大火烧水,水开后,米黄色的面糊沿着锅边往里走,赵政另外一只手拿着汤匙不停搅动。等面糊与水完全融在一起,他从炉灶里抽出两根柴火,盖上锅盖焖。
突然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擦着他的脸颊直直掉到正燃着的炉灶了,他扭头看那始作俑者,夆廖若的两个锅都没有生火,她手上沾满黑乎乎的泥巴,一边忙着活好的泥裹在下一个土豆上,“嗨,嗨,别小气,借个火。”似乎是感觉赵政在看她,她一点没有愧疚之意,又扔了一个土豆到赵政另外一个炉灶里。
等玉米糊糊的过程中,赵政看夆廖若不停的用泥裹了食材,然后扔进他生起的火里,一边扔还一边评价,“这个火看着不太行,这个火还可以。”
赵政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他扭过头,生怕下一刻会控制不住他的脾气。
众人围在比试场外圈,玉米糊糊一盛出来,玉米的清甜香气迅速绕场一周,直直钻到每个人的鼻腔,紧接着,土豆烧鸡块也装盘,因为加了茱萸,咸口里略带辛辣,一时间,不知谁的肚子发出好几声咕咕。
眼看着第三根香燃到尽头,“夆娘子,你好了吗?”里正控制住眼睛不落在赵政的菜上,保持着面上的公平公正。
“马上,马上。”夆廖若蹲在炉灶面前,拿一个长棍子不停拨弄火堆里的东西,她喊赵政帮忙,“哎,赵政,帮我把另外一个里面的扒拉出来!”
赵政昂着头,并不想搭理她,但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抽了一根小木棍,把那黑黢黢的东西拨出来。
夆廖若费了不小的劲,把外头那层泥壳子敲碎了,露出里面黑黄不接的土豆,玉米,红薯,还有一个表皮焦黑,内里红润到还带血丝的烤鸡。她眼睛亮晶晶充满期待看着里正,殷切的期望得到他的正面反馈。
里正筷子夹了一点点往唇上一沾,示意已经品尝过,然后迫不及待地去尝试赵政做的菜。
他端着玉米糊糊,喝的时候发出西里呼噜的声音,一手的筷子不停夹碗里的鸡肉,菜上的汁水沾在他花白的胡子上,跟着他咀嚼的动作一翘一翘的。
这是一场明眼人一眼看出的比试,夆廖若还不死心,端着碗里剩下的,走到赵政面前,“我们两互换着尝尝?”
赵政夹了一筷子烤土豆,外边看着已经熟了,里面依然还带着生涩的汁水,他皱了皱眉毛硬把那块咽下去了。
夆廖若一边试吃赵政的菜,一边忙里偷闲问赵政的评价,赵政还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就看到眼前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扑闪扑闪的睫毛下纯黑色瞳仁里满是高兴的味道,“你好厉害,这个好好吃!你赢了!”
说着把锅里碗里最后一点全部扒拉到嘴里,满意地舔了舔嘴角。
赵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也感觉很快乐。
比试结束,尝过菜的众人带着不绝于口的夸赞和被勾起的饥饿感匆匆回家去了。
因为赵政并不合群,他性子孤僻,成天只知道在家中看书,出门就坐在村口老树下看天,家里也没有什么长辈看顾他,所以早早就被那些孩子孤立一边,更有甚者给他起绰号,叫他政娘子。
即便比试的另一方是一个外乡女子,也有不少孩子赌她赢。如今却输了个底朝天,更是愤愤不平地被叫回家吃晌午饭。站在赵政这边的几个孩子抄底赢了不少战利品,正顶着大中午的太阳瓜分。他们看到赵政和那娘子从里正那出来,遥遥地冲他喊:“赵政,以后一起玩吧!”赵政也朝他们摇摇手。
他拿着夆廖若输给他的小石子,默不作声走在她的后边,送她出村。
夆廖若笑着说:“没赢到你的玉牌倒是有点可惜,不过吃了一顿好的也算弥补。”她转过身后退着走,眼睛盯着赵政,“要不是我要找人,就拐你给我做饭。”
“你,你要找谁?村里的户籍我帮里正登记过,或许可以帮上忙?”
“他叫…算了,他应该不是你们这的人,你找不到他。”夆廖若说着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好的厨艺,你是一直这么会做菜吗?”
赵政摇摇头,“不是的,好像醍醐灌顶,突然就会了。”
夆廖若笑出了声,“那你可真是天降紫微星,牛气冲天啊!”
赵政追问,“天大地大,你去哪里找那个人呢?”
“瀚海沧田,有缘自会相见,别送了,就到这吧。”夆廖若站定,向他摆手。
赵政从背后拿出玉牌,递到夆廖若面前,“给你这个。”
莹白色的玉石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温润的光泽,上面精细雕琢的“政”字也在熠熠发光。
“给我?我没赢啊!”夆廖若指了指自己,十分惊讶地问。
“夆娘子,你我相识时间虽然很短,但你的气度格局远超很多男子,我很高兴与你结识,名牌不足重,重在遇知己。”他又往前递了递。
夆廖若嘿嘿一笑,本想接下玉牌,突然想到拖鼻涕的女孩子说那是赵政很重要的信物,伸出的手转了个弯,拿过那枚小石头。“你想要给信物,这还不简单?”
她从随身的布兜里拿出一把匕首,将那石头放在村口的大石板上,举刀要劈。
“等等,这能劈开吗?”赵政疑惑,那石子握在手里明明坚硬得很,难道那对她来说很轻松吗?
只见她手起刀落,石头被非常完美地一分为二,连大小都别无二致,断截面非常好看,是晶莹剔透的红和莹莹似雪的白。
“诺,你一半我一半,有缘自会相见!”她递过来其中的半块,赵政仔细地将这块石头和他的玉牌一起放在贴身香囊里。
“夆娘子,再见!”
狭长的小路,夕阳拉长远离人的影子,她高举着右手,头也没回的渐渐走远。
第39章
在外祖家后来的那些日子,没有人再对他冷嘲热讽,也没人再喊“政娘子”的绰号。更因为他一手好厨艺,结交了不少朋友,他走的那天,追在牛车后面的小伙伴跟着追了快2里地。烟尘飞扬,挥舞的手臂渐渐看不清楚,他转过身摸出他贴身香囊。
他很珍惜这段惬意的时光,因为接下来他将面对的,再不是做两顿好吃的便可以收拢人心了。
只要他回去,就是一场硬仗要打,因为他的父亲死了。
他没有时间感伤落泪,那些父慈子孝,他没体验过。他能想到的,是还在国都等他回去的母亲,那个温婉柔弱的女子。
小小诸侯国,死了一个君王,周围各国必然虎视眈眈。他的兄弟姊妹也从各处赶回国都,下一任秦王之位,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出人意料的,他的秦王之位接的非常顺利,连一个反对的声音都没有。
他的母亲憔悴了许多,红肿的眼皮用粉盖了,站在殿内,母亲给他披上了麻衣,他在父亲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头,紧接着就撤了白,挂红。
冠冕戴上头,众臣齐齐参拜,“秦王!”
他抬起手,众臣起身。
他的母亲在殿侧捂脸哭泣,似是身体承受不住,就在将倒不倒的那刻,丞相上前扶住了她。
朝会很快散场,丞相陪着赵政,直到医官出来告诉大家,她只是悲伤过度,稍加修养就能康复。
夜里,在母亲的授意下,赵政颁发了第一份诏书,“秦庄襄王薨逝,相不韦劳心忧民,为国之稳定贡献良多,特封十万户,号文信侯。”
“到底跑到谁身上去了!”夆廖若半蹲在河边,一边思考着陆之渊魂魄的去向,一边百无聊赖地捡起石块打水漂玩,她拇指和中指掐着石块用力扔出,扁平的石块借力在河面上弹跳了几次,远远地沉没。
这一游戏引得好几个半大孩子围观,但没人比夆廖若扔的远,弹的次数多,慢慢地便有人在旁边给她喝彩。等她突然停下来转身准备离开,被围观的人群吓了一跳,她拎着包走的时候,人们像大海里落入避水针,自动分开一条康庄大道,众人目送她离开。她朝人们摆摆手,内心又充斥着无与伦比的虚荣感,就如同刚刚到这里收获那个小子的崇拜和友谊一般,她伸手摸出那个做成发钗的石头,把头发胡乱盘在脑后。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年,那个小子估计很大了吧。
这十年间,随着伤处的慢慢愈合,夆廖若的记忆也回来了。“陆之渊到底跑哪里去了?”她发出第1324次疑问。她甚至有点怀疑,陆判把他送到了平行时空,不然这么多年,怎么会从来没有遇到过,她愤愤不平。
越往南走,流民越多。
夆廖若逆着人流,常听人说秦赵两国在安阳附近打仗,这些流民原本都是赵国国民,眼看着秦军来势汹汹,一连拿下阏与,轑阳,河间,纷纷出逃,目前两军胶着。赵国人都期盼着赵国那个少年将军能早日收复失地,还百姓平和家园。
反反复复这历史,说来说去也逃不出欲望二字,而财富,权力,名声,地位,女人就是欲望的具象。夆廖若只想尽快找到陆之渊,然后回现代,她记得小岛上演的戏马上要上映,陆之渊可不能缺席路演。
“娘子,前面那位娘子!你等一等。”夆廖若看看周围,停下脚步,转头看来人,她疑惑地手指自己,“喊我吗?”
老者满脸地汗,他喘息着擦汗,“是啊,娘子,正是喊你。”
夆廖若等他喘匀了气,问“老丈,找我做什?”
“娘子你是巫祝吧?你这大褂上都写着呢!”
夆廖若惊讶地扭来扭去看,这大褂在河边时沾了些草汁泥浆,她就着河水略略了洗了一下,怎么就成了巫祝?
“老丈,我不……”夆廖若辩解的话还没说出半句,就被老者打断了。
“娘子,我家将军想请你做个占卜,报酬丰厚,烦你跟我走一趟。”
夆廖若一听,乐了。想睡觉就来个枕头,正缺钱就来送报酬。
她轻咳两声,“这个,老丈啊,我不随便占卜的。”她眯缝着眼看他。
“娘子,我家将军是秦军王翦,最受秦王器重的将军。”他作了一个揖,“每次大战秦王都会请巫祝占卜,娘子如若帮我家将军算上一支,我们将军必然推荐娘子去秦王宫,到时候,荣华富贵,必然……”他挑了挑眉,未说尽的话,已在不言中。
夆廖若略作难色,“老丈,我倒不是那追求荣华之人,不过这乱世相逢,也算有缘,我就随你为你家将军算上一算。”
老者自然顺着台阶,“是是,老朽肤浅了,追求巫卜之道,大抵都视金钱如粪土。娘子,请。”
“呵呵哈,也不是完全是粪土。”夆廖若小声说道。
秦军营地驻扎在守城外不多远,主将王翦吊梢眉,国字脸,结实粗壮,看着不是很精明的样子。
他满脸狐疑地看着夆廖若,“你会占卜?”
夆廖若斜着眼,“不才,略懂。”
“算算今晚能不能胜?”王翦大刀阔斧地坐在上位。眼里依然是不屑。
夆廖若火从心来,梗着脖颈说,“将军,我只为你算3支,你确定第一支算今晚战事?”
王翦嗤笑一声,“小丫头一个,倒是花样多,对,算今晚。”
夆廖若从王翦帐前摘来三根蓍草,取出其中一根,将它剖开。她屏息思索一番,说“胜!”
王翦在上面拍掌大笑,“妙啊!”
今晚他准备夜袭赵军粮草。假装被赵军偷袭成功,趁赵军欣喜之时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和赵军将领,两个人都是极善诡道计谋。更妄论,对方阵营还有受胁迫的奸细,他抿了一口酒,嘴角上扬。
半夜风起,王翦看着守城里熊熊燃起的火焰,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半眯着眼睛,手里端着酒碗,“看见了吗?夆娘子,你的占卜应验了,赵军的粮草烧掉了,哈哈哈哈哈!”
夆廖若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从西南吹来的风,带着燃烧的气味,直朝她眼前而来,熏得红了眼睛。
“好熟悉的场景,这里难道是食梦的幻境原型?”夆廖若想着,如果真的是,那此刻赵梓应该是自刎在拂筑身前,对面阵营里也有一个“夆廖若”?
她摇摇头,这里的王翦明明就是秦国将领,不是幻境里的汪茧。
“来吧,夆娘子,算算下次大战,谁胜谁负?”
夆廖若抽出第二根蓍草,依然剖开,“胜!”
王翦高兴地又满饮一碗,“秦王在上,王翦终不负使命!”
“赵军,会射三箭,一箭射中军旗,一箭射中击鼓者,还有一箭,你猜会射到哪里?”夆廖若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
王翦不太满意地挥手让她离开,王翦其实并不信占卜,秦王信,他便跟着信,管家找的这个人,其实就是想让她说吉祥话,激励将士,如果让她再算一战,她大概率还是会说“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