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帘子,他叹息道:“妹妹,许多年不见了。”
阮卿沉默片刻,说:“大哥想做什么,都直说吧。”
王子腾说:“昨日圣上又贬谪了族里的一位官员。”
阮卿愣了一下,道:“那真可惜,不知贬去了哪,也好叫人照看一二。朝堂上的事我都不懂,还望大哥切要保重自身。”
明明才不到四十的人,如今两鬓斑白,这些年他过得确实不好,郦芷不好直接抄家灭族引起恐慌,也容易误伤无辜,但她可以使软刀子,一点一点磨下来,等他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左膀右臂已经断的差不多了。
他知道王家在逐渐走下坡路,事实上除了荣国府,当年的四王八公都在不断被皇帝打压,想找贾代善求助,却发现那人早就和皇帝是一条心了,联姻关系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甘心,也不敢退,只得这样负隅顽抗下去,哪怕他知道自家败落是迟早的事。
只是在这之前,他还是想为无辜的妻儿留一条后路。王子腾叹了口气,低声道:“这几年我身子不好,常常感到时日无多,若我去了,还请妹妹替我照顾几分你大嫂,也不必多费心,只……保证他们不会被旁人欺辱便罢。”
阮卿自然能看出他身体好的很,这是在暗示什么也不必多说,她只是道:“侄儿侄女们都是我的亲人,我这个做姑妈的自然是责无旁贷,只是大哥也要记得保重身体。”
王子腾笑了笑,轻声道:“改日我让你大嫂多给凤丫头几份添妆,再给珠儿和元儿也留点。你回去吧。”
阮卿叹了口气,起身告辞后就往外走,都到门口了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大哥若是现在急流勇退……”
郦芷也未必会赶尽杀绝。
可王子腾只是挥了挥手,不再多说了。
他不是没想过退出,可背负大山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放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贾代善’那样六亲不认,和自己族人撕破脸的。
家族是他上升的基石,也是他前进的负累。君子读圣人书,哪个读书人年少时没有全心全意为生民为天下出一份力的心,可人得屈服于现实,王家上下几百口人都要吃饭,他没法不管不顾。
何况人的贪欲是永无止境的,就算知道前面是杀人的火焰,也总有人想探手进去掏点金子,他倒是想管,可这个是小时候抱过他的叔叔,那个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儿,他又能狠下心杀了哪个?
唯余叹息罢了。
……
王熙凤的婚事暂时告一段落,她暂时住回王家去了,身为王家女,必须在王家出嫁。
阮卿也替贾珠拒绝了李家的婚事,虽然有点愧疚,但孩子的幸福显然更重要,总不能为了承诺不顾当事人的想法,反正大家只是口头提起,明确的应允都没有,也不会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在阮卿忙着帮张氏准备婚礼进程的时候,朝堂上出了一件大事。
不久前其实就轰动过,不过阮卿没当回事,那时又有人上书请郦芷下降大公主,把她惹毛了,提前公布了女子书院,说要给大公主一个官位。
朝堂上直接炸成了一锅粥,就连贾政这种不需要上朝的每天回来也是眉头紧锁直摇头,好几个老臣死谏,撞柱子上血溅了一地,也没能改变郦芷的想法。
她很清楚,死谏也是青史留名的一种方式,何况是这种荒唐到开天辟地头一回,允许女子做官的事,他们反应必然激烈,但只要她态度坚定,最后也是能成的。
皇家其实可以说是最守规矩但也最不守规矩的地方了,别说女子做官,武后当初不也做了皇帝?男人必须要打压女人出头的权利,否则享受便无从说起,若女子各个都是武后之流,别说三妻四妾了,他们能不能尸位素餐享受性别红利都是一说。
就好像这个时代一个家庭若是只生一个姑娘,那就必然要招赘或者过继一个兄弟,可若是女子能做官出头,自己继承家业,他们还怎么吃软饭吃绝户?
因此,朝堂上的反应几乎激烈到想要立地造反,可惜兵权在吴茗手里,他们没那个本事。
一方崛起,势必会挤压另一方的享受资源空间,反正郦芷无所谓,她又不是男人。
而现在,阮卿几天没关注,进度就已经快进到大公主一人战胜军中十位猛将,圣上特允大公主上朝听政了。
不过因为吴茗是旗帜鲜明的皇帝党,军中将士又只听吴茗的,很多人都在质疑大公主胜利掺了水分,天天嚷嚷着要文斗。
这就比较无耻了。
谁不知道大公主打小就跟太子大皇子一起长大,武功甚至都是大皇子手把手教的,但就是没有文学天赋么?太子单独有太傅上课,而她和大皇子在上书房就差搬个铺盖直接睡了,甚至还研究出了用什么姿势趴桌子上睡会更舒服的经验。
郦芷也没跟他们客气,直接点破了这伙人的私心,然后说,现在她就要在京城找几个优秀的女子,若这些男儿无法胜过她们,以后不仅只有大公主一个人上朝,其他女子若是够实力,也可以做官。
朝臣们虽然都莫名有种被仙人跳的感觉,但郦芷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好像他们不答应就成了欺负女孩子的乌龟王八蛋,就算有理智想拒绝的,也不得不应下了。
这些男人毕竟都不觉得女子能有什么才华,一个个踌躇满志,只等打圣上的脸,把不安分的大公主再打回深闺里去。
阮卿:你们认真的?
她算了算,光自己能找出的全能女性,贾敏算一个,元春算一个,除了文学外管理等方面的人才王熙凤也算一个,可惜探春宝钗黛玉都太小,她总不能抱个奶娃娃上去跟人喷,但就她们也够抽烂这些人的脸了。
阮卿一边可惜太早了,不然下一代的女孩子拉出哪个都能参加,一边又庆幸还好早早爆发出来了,早几年能救多少独生女的家庭。
不过轻视还是不要有,阮卿从郦芷那得来了会参加此次比赛的臣子公子们,拉着贾敏和元春给她们挨个科普。
王熙凤的天赋点大概只点在了管家上,她虽然读了书,但也只浮于表面,没有拿出去展示的资本,阮卿想了想干脆不带她了,大公主虽然没有文学天赋,但三公主有,三个人也够了,又不是打群架,人越多越好。
她说到激动处,一拍桌子道:“今天一定要让那些狂妄自大的家伙付出代价!”
元春满脸为难地翻着那些单子,小声说:“太太,这不合适吧……”
贾敏脸上有些无奈,欲言又止几次,才道:“你老糊涂了?我也就罢了,元儿才多大,你就想让她去面对那些三四十的大臣们?”
除了贾敏有多年积累,元春和三公主如今也不过十几岁,最小的元春才十三,而他们的对手里,三四十的其实都算年轻了,多的是更大的。
阮卿:“嘶,对哦。”
但她到底是不甘心,送走贾敏后就拉着郦芷商量:“你看能不能把挑战者的年纪限制一下,不然到时候七八十岁的老头针对一个小姑娘,多少有点难看。”
郦芷正在后宫和谢贵妃说话,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她怔了怔,不动声色地端茶遮住嘴,轻声道:“你来的正好,我正要跟你说呢,谢贵妃是太傅之女,闺阁时就很有才华,大人方面就让她和贾敏上,到时我再挑几个出类拔萃的公子,元儿和如雪对他们就行。”
阮卿愣了一下,半天才想起来这个如雪是三公主盛如雪,养在谢贵妃膝下,不同于跟着两位兄长野疯了的大公主,这位三公主是个才华横溢的大家闺秀。
谢贵妃常常说,若不是年纪差太多,她都怀疑大公主和三公主出生的时候被调换了。
郦芷往往想的相对周到些,见她心里有数,阮卿也就不再多说,贾敏可能还有教育资源限制,谢太傅独女父亲就是顶尖学者,不会差到哪去,三公主从小跟着各种大儒学习,才华也不会太虚。
阮卿放下心来,一边帮吴茗追查贾玫遗孤的消息,一边还要给王熙凤的婚礼打下手,同时在百忙之中插空传来了李纨及笄的消息。
姑娘十五岁的时候要办及笄礼,宴请宾客,也是告诉大家我家有个姑娘的意思。可惜王熙凤及笄前王大夫人正好去世,她十五岁时还没出孝,一家子只小小办了个宴会,并没有请别人,她上次参加及笄礼都是十几年前贾敏出嫁前了,这还是阮卿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去别人的及笄礼参观。
以前也不是没有人邀请她去参加,但这种只是碍于礼数的广撒网,来不来随意,阮卿偷懒就没去。
只是李纨……毕竟也是个重要角色,去看看也好。
阮卿拿着请柬,垂下眼,叹了口气。
第38章 【38】
在京城这种随便扔个石头就能砸到一个五品官的地方,其实一个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并不怎么受重视。
阮卿本来是想亲自去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这种场合的宴会也有相亲宴会的意思,多数非亲属又有儿子的夫人去,基本就是为自己孩子相看亲事的意思,她刚把人家拒绝了,再亲自过去就有点打脸了。
最后就让元春和王熙凤过去了,同龄的小女孩参加,主要是给姐妹撑场子的意思,她们两个一个是荣国府唯一的嫡女,一个是荣国府长房嫡孙的未婚妻,这排面已经不小了。
李夫人接到下人通报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有些不愿的,当初李大人跟她说与贾政商量过后,她是满心的欢喜,谁不知道荣国府的两个嫡子都是少年英才,洁身自好,捡到一个都算赚吗,没有这句话的时候她肯定是不敢肖想贾珠,但有了希望后再失望,比什么都没有还让人难受。
做不到就不要承诺,反而让人空欢喜一场。
李纨温和佛系,虽然心里有点失落,但也能反过来安慰母亲道:“荣国府这样的人家,纵然是二房,也是咱们高攀了,不成也好,那样的家世门第,进门后少不了要交际,世家大院,规矩必然不少,女儿愚钝,哪里应付的来。我也就想清清静静过日子,像母亲那样便好了。”
思及此,李夫人也只能叹口气,挤出笑容来让下人好好招待两位姑娘,不管怎么说,她们的身份都不是能怠慢得起的。
王熙凤贵气精明又舍得放低身价,元春端庄大气却又不失亲和,两人虽夺目但又不会喧宾夺主,她们和李家不是一个圈子,久待也尴尬,因此也只是送过礼,说了几句吉利话就散了。
她们送的礼颇为丰厚,外人不知情,还以为李纨与荣国府的两个姑娘关系好,见状只显得更加热切,元春出了李府还有些心有余悸,“各位夫人可实在是热情。”
她似懂非懂,王熙凤可清楚的很,元春是荣国府唯一的嫡出姑娘,但父亲官位不高,她属于上限高但下线也低的,通俗的说就是可能因为贾代善高嫁,也可能因为贾政低嫁,平时她们见不到也没资格,好容易见到了,都惦记着呢。
王熙凤不愿让这些想法脏了妹妹的耳朵,就道:“在场的小辈里你年纪最小,大家自然是要多疼爱几分的。”
元春似懂非懂,抿着唇笑了起来,道:“我思量着正好今儿没什么事,不如去街头买些小吃带回去,安儿总嚷嚷着吃那些。”
阮卿并不限制孩子吃外面的东西,古代的有些小摊比现代某些餐厅都干净多,确定没问题就行了,没必要养在深闺什么都不碰,反而抵抗力不好。
安春性子活泼,昨天知道她们要出门后就一直嚷嚷着要去,可两份请柬,一个代表大房一个代表二房,再多的就没有了,她也只能闷闷缩在家里,元春心疼妹妹,就想着今天回去早些。
王熙凤对此也并没意见,只是道:“买什么都要经由丫头看过了才行,安儿妹妹年纪还小,别给累的她生病。”
元春推了她一把,笑道:“你这话说的,谁都年纪小,就你是大姐姐,我也是安儿的姐姐呢。”
姐妹俩说说笑笑,乘着马车早沿路买了一些小吃和点心,趁着还没天黑就赶紧回家了。
阮卿刚跟张氏点完聘礼数量,见元春进来满脸好奇地问安春去哪了,就道:“见你们出去了,她就闹着要出去,我怕她偷偷跑出去反而不安全,就让百灵带她出去了。”
元春一愣,笑道:“就说母亲嘴硬心软,这么一来,我们反倒像外人了。”
阮卿懒洋洋嗑着瓜子,毫不在意:“安儿能给我抱,你能吗?”
元春闻言抿唇不吭声了,她已经十三岁,哪能整天窝母亲怀里。
王熙凤见她们聊起来不管不顾,就扭头吩咐丫头去将点心都热着,免得安春回来还要等,阮卿就道:“你看你凤姐姐多贴心,人家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你姐姐贴心,你就是漏风的。”
元春扭着身子不认,趴她身边撒娇讨巧,王熙凤跟着笑,无意间目光落在门外,微微蹙眉,道:“天色也快黑了,安儿妹妹怎的还不回来?”
阮卿愣了一下,蹙眉道:“是有点晚……”
很快她又想开了,“安儿贪玩,八成是不愿意回来了,百灵又不敢来硬的,她们都带着侍卫呢,没事。”
王熙凤想想也是,也就没再多说,笑着附和阮卿。
起初谁都没怎么在意,小孩子爱玩,常有天黑后才回来的,直到快亥时了阮卿才渐渐有点慌,不断打听人去前面问,迟迟杳无音讯。
临近子时,才有人回了话来,阮卿见百灵一瘸一拐地回来,当即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一开口就是惊天巨雷:“太太!奴婢该死,二姑娘……二姑娘被拐子拐走了!”
荣国府一夜灯火通明。
百灵一向冷静自持,此时却抽抽噎噎,形容凌乱,她断断续续道:“天黑前姑娘就闹着要、要去看花灯,奴婢不允,姑娘就坐着不走,奴婢不敢伤着姑娘,想着有两位兄弟在,总能护姑娘周全,谁知就在奴婢付钱的时候,一转眼姑娘就不见了!”
沈姨娘眼前发黑,站都站不稳,被石榴勉强扶住。石榴指着百灵“你”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想到小姑娘中午出去的时候还笑着来跟她们道了句别,下午就失去消息生死不知了,眼眶一红,顿时落下泪来。
实际上别说是这个时代,就是现代,被拐走的孩子也很少能找回来,基本就是天人永隔,再难相聚。
阮卿暗暗咬了咬牙,做任务者以来第一次生出浓重的杀意。
她腾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语气冰冷:“备车,跟我去见老爷。”
百灵一怔,还以为她说的是贾政,但一听说要备车,很快就反应过来是贾代善。
她惶恐道:“太太!”
阮卿说:“没时间解释了,我们先走,石榴,你等我们走后禀告老太太和大嫂子。”
因为她们一直关注,所以最先知道出事,阮卿接下来要做的事比较出格,跟张氏她们说了可能就走不了了。
沈姨娘和石榴几乎要以为她们都女儿完了,依照平常,哪怕是世家嫡女,丢了也只能去报官,但几乎没有可能找回来,这个时候的漂亮姑娘丢了,结局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