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嘴上说着对酒没兴趣,但心里好奇终究是有的,视线忍不住瞥向那个宛如潘多拉魔盒的酒瓶。
赤松源终于忍不住开口:“劝诱未成年人喝酒,小心我举报你啊,森医生。”
“真是严肃呢,源。”
话音落下,伴随着碰杯的声音,两瓶酒和一瓶果汁碰在一起,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
雪依旧在纷纷扬扬地下着,铺天盖地的积雪所反射出的光亮仿佛也点亮了这片常年晦暗的岛屿。
而雪落下时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又如同伴奏一般,让人一瞬间忘记这里是战火连绵多年的炼狱,当真会以为是一片世外雪原。
“没想到这座岛也是会下雪的,还以为这里除了永无尽头的枯燥暗夜,什么都不会有呢。”
森鸥外感叹着,意料之外的事物,总是会带给人格外的愉悦,就像这场雪。
望着漫天的雪花,赤松源的脑海中也不禁浮现出上次看到雪时的场景:
“上次我看到雪,还是两年前在瑞士的时候。”
记得那个冬天,津岛修治那个小黑泥团子跟着她一起去了阿尔卑斯雪山。
好不容易上到山顶后,那孩子却是直接躺平在雪地里,还手动挖雪把自己给埋了,恹恹地说着【好想就这样和雪融为一体,然后就这么一起消融掉啊。】之类的话。
吓得暗中跟着保护小少爷的一众保镖们手忙脚乱地冲过来要把小少爷从雪坑里给刨出来。
然而小少爷却是岿然不动,甚至当接触到那双鸢色眼眸中所溢出的黑暗时,一众训练有素的保镖们竟是被惊慑得僵在了原地。
直到她用客观陈述的口吻从医学角度讲述了在这种温度中被冻死的全过程中,人的身体会经历一段怎样的感知后——
【不,太痛苦了,这种痛苦的死法绝对不要。】
然后自觉地从雪坑里起身,还嫌弃地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雪花。
思绪回到当下,望着此刻目之所及的茫茫白雪,赤松源甚至觉得在瑞士的那最后一个冬日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这座岛宛如一场困住了岛上所有人的梦魇,与外面的世界通通隔绝。
甚至有一种被世界抛弃在了这座孤岛上的感觉。虽然她很清楚,上头的人不可能让她永远只呆在这座岛上。
毕竟她的价值还值得被更多地榨取。而岛上的其他人,将来还能否鲜活地走出这片岛,便是未知数了。
“下一场雪,还能再看到吗?”
与谢野晶子突然出声道,声音有些低沉,连带着眼中那黯淡下去了的神采,满满的迷茫,如同迷失在雪原中的人一般。
“当然,一定还能看到的。”
与谢野晶子猛地抬起头,看了过去,只见赤松源继续说着:“等将来战争结束了,离开这里回到日本后,每年冬天的雪都少不了的。”
明明等到战争结束是件不确定到都不敢轻易去想的事情。
但听到她这么对自己说后,与谢野晶子就是觉得也许真的会等到那么一天的。
至少此刻在雪原中,有人在拉着迷茫的她,觉得似乎没有,那么恐惧了。
下次,雪花再降临的时候,再一起看雪吧。
一旁的森鸥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注视着二人。
这时,一阵响声,引得三人回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棵树的树枝,终于承受不住不断落下的雪花,先是树枝折断的清脆声,接着便是一同下落的积雪落地时的簌簌声。
望着这幕,森鸥外突然饶有兴致地出声问道:“你说……一片雪花的重量是多少呢?”
赤松源愣了一下,望向那团包裹着树枝的积雪,“这个很难精准计算出吧,况且每片雪花的具体构造也都是有差异的。再说,最终树枝所承受不住的那份沉重,是因为雪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积攒了太多。而最终折断的那一刻,只是正好叠加上了最后一片雪花罢了。”
“是啊,的确如此。”森鸥外注视着赤松源,紫红色的眼眸中蕴满着别有意味却格外认真的神色,“这世间的确不是所有事物都能够单个精准计算出的……有些事物,在不知不觉间,便已经积攒得那么多那么沉重了啊……”
话音落下时,森鸥外抬起手,缓慢而又自然地覆上了与谢野晶子的眼睛,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在小姑娘反应过来挣扎抗议前,森鸥外已经凑近了赤松源,微微垂下头,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了一吻:“我心中,那最后一片雪花早已落下,你呢?”
第28章
Chapter 28
看完雪回到基地已经很晚了,在新年会上喝酒欢闹的士兵们也都已经回到各自的宿舍里休息了。
往常这个时候,与谢野晶子早就休息睡下了。而今日却是平躺在床上有些呆滞地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基地里的宿舍本就有限,而因为女性人员稀少所以女寝就更少了,与谢野晶子来到这里后,一直都是和赤松源住在一个房间里。原本房间里的单人床,也改成了张上下铺的双层床。
赤松源走到下铺的床边坐下,帮她掖了掖被角:“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与谢野晶子眨了下眼睛,几番欲言又止地踌躇后,终于还是缓缓开口:“我现在所做的,真的是正确的吗?”
这是她第一次倾吐出这段时间心中的迷惘和挣扎,而除了赤松源,她不知道还能和谁诉说。
那些被她救治的士兵们吗?她现在甚至连和他们对视的勇气都一点点丧失了。
森鸥外吗?那个男人只会告诉她,她的职责就是用异能力治疗好受伤的士兵们,其余的无需多想。
而面对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赤松源并没有让与谢野晶子多做任何解释,她都懂的,毕竟她一直都在注视着这个小姑娘啊。
“不必考虑是否正确,如果你的身体驱使着你去做,那就去做,如果你的身体阻止着你,那就停下来。即使头脑会出错,但血脉不会……相信你自己就好。”
赤松源缓缓说着,特意背对着而坐,没有去看着小姑娘的神情。
她知道,这孩子一直都是很要强很倔强的,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脆弱的那面:“或者,可以反过来想,现在,面前摊着一排濒死的士兵们,晶子你可以做到克制住自己不去救他们,毫不理睬地就离开吗?”
“当然做不到!我……我就是为了救人才来到这里的啊……”
与谢野晶子的声音已经难以抑制地染上了哽咽,她没有办法做到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在自己面前逝去,她做不到。
“既然现在的你仍然选择救回他们的肉/体生命。那么,按你的心意去做就好,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也许不会是正确的答案,但绝对不会是错误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肯定……按照我的想法来,真的不会是错误的吗?”
与谢野晶子抬手遮住了自己的脸庞,不想让眼中溢出的泪水被看到。
“绝对不会是错误的,因为晶子是天使小姐啊。”
带着笑意轻声说着,赤松源旋即起身,体贴地把这个空间留给与谢野晶子自己来慢慢消化此刻的情绪:
“我还有一些实验数据没处理完,今晚得去加会儿班了,不用等我,你先睡吧。”
在打开门的一瞬间,稍稍停顿了一下,微微转过头来说道:“啊,还有,差点忘了说……新年快乐,晶子。”
……
离开了宿舍,赤松源并没有去实验室,而是又去了那片空旷无人的海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雪已经停了,月光穿透云层照在冰封的海面和无垠落雪的岸边,极美的景致,却又梦幻得不真实。
雪夜自然是很冷的,但赤松源却感觉脸颊的那处直到现在都滚烫依旧。
一如他亲吻她的那刻,裹挟着雪花的寒风刮过她的脸庞。而他凑近她时,呼出在她脸上的气息和落在她脸上的吻却又是那般炙热,一瞬间,简直让她感到仿若冰火两重天。
而她是怎么回应他的呢……
在与谢野晶子终于推开他的手,而他也结束了那个面颊吻时,这一次换作她伸出手再次遮挡住了与谢野晶子的眼睛。
然后,吻上了他的嘴唇。
蜻蜓点水的一吻,远没有四年前在博登湖畔的月光下交换的那个吻那般缠绵,却更加令心神颤动。
赤松源原本轻抚着脸颊的手指滑到了嘴唇上,不禁发出一声轻笑。
四年前是那晚的月色太美,今日又是这场梦幻般的飞雪太过迷人吗?
“果然在这里啊,已经把那孩子安抚好了吗?”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伴随着踏雪而来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不需要安抚,那孩子远比你想得坚强,也远比你想得要更温柔。”赤松源没有回头,并不意外他的到来,“而且,你今晚带她来找我,也是为了把她带离那个新年聚会吧。”
森鸥外相当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甚至故意指尖弹起些许雪花弹到她的脸上,“这样,至少能让那孩子更舒服自在一些,迎接新年的时刻,还是开心些比较好。”
赤松源打掉了脸上的雪花,接着毫不客气地手里抓起一把雪,迅速搓了个雪球便朝森鸥外丢了过去。
森鸥外也不躲闪,就这么直接面门接下了这个雪球,雪球四散成雪花时,甚至还笑了起来。
看着他这副样子,赤松源也难得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抬手将他脸上的雪拂掉。
“源,等到战争结束后,我们就结婚吧,怎么样?”
当最后一片雪花被从脸上拂掉时,森鸥外突然出声说道。
赤松源怔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在此刻如此直白地说出这般话。
而森鸥外却是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话很突兀,甚至已经开始构想起未来的蓝图,微笑着继续说道:“到时,我们找一个喜欢的城市,然后在那里开一家小诊所,你觉得怎么样?”
当赤松源回过神来时,听到她的内心已经先于她的大脑给出了答案——
“听起来不错呢。”
第29章
Chapter 29
新年伊始,战况依旧没有好转,战争何时结束也仍旧是个遥遥无期的未知数。
纵使在战场上处于弱势的一方,但这支步兵军团却从未停止进攻,永远都会有源源不断的兵力——因为有他们的天使小姐在。
然而,渐渐的,却变成了士兵们心中的死之天使。
今日,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使用请君勿死的异能力了,至于昨天用了几次……那就更是无从记起了。
注视着眼前又一批被运来的濒死的士兵们,与谢野晶子只感觉自己从大脑到身体都充斥着麻木与混乱。
而士兵们同她一样麻木而混乱,他们能够被治好的也不过是身体上的伤。
一旦瞬间被请君勿死治好,便又要立刻被送上前线接着送死。
至于他们的心理和精神状态,上层的人并不关心,他们只能陷入这般没有尽头的循环往复。因为他们是死不了的,所以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
与谢野晶子已经无数次质疑自己简直像是为了杀害这些士兵而去治愈这些士兵的刽子手。
尽管那个送她蝴蝶发夹的士兵曾温柔地告诉过他,他非常地感谢她、她所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并且一直被他记录着。
因为如果不是她一次次救了他,他根本没有机会将来再与故乡的家人重逢。
但是……
“我不想治疗了。”
看着那个记录着她一次次所做的正确之事的士兵又一次被抬到她的面前,与谢野晶子终于说出了这句在心中积淀已久的话。
如果她不治疗的话,这种程度的伤,他完全可以被送到后方好好疗养,就可以离开这个战场了……
“原来如此,你想让他离开这个战场吗?真是令人困扰啊,从立场的角度而言,我必须得命令你才行。但是我无法拒绝少女的愿望啊……”
森鸥外看起来一副为难而又善解人意的样子说着,只是下一刹那,脸色骤变,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袭来,一只手抓住与谢野晶子的头发,不容任何质疑和反抗地命令道:“不过,你的话就另当别论了,给我治疗。”
接着,便是再一次陈述请君勿死在这场战争中的必要性。但一番话说下来的宗旨只有一个——必须继续治疗。
“我拒绝!我只是想要拯救眼前的生命而已!”已经濒临崩溃的与谢野晶子决绝地喊道,她不想再说剥夺这些士兵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的权利了。
“好吧……”
森鸥外缓缓说着,接着,另一只手猝不及防地取出随身携带的配枪,朝着那个士兵的要害处便是毫不留情地开了一枪!
士兵的鲜血从胸口喷涌而出,也染红了与谢野晶子那目眦尽裂的双眼。
“这样一来,他就濒死了,给我治好……”
森鸥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袭来的利刃让他本能警觉地松开了抓着与谢野晶子头发的手,只见一把手术刀擦着他的手背而过,扎进了后方墙上挂着的那面写满了军中守则的告示板里。
回头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到来的赤松源站在房间的大门处,冷静地注视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然而刚刚丢出去的那把手术刀,也意味着她的内心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平静。
沉默地对视了一瞬后,赤松源走上前去,用再平常不过地语气开口道:“晚饭时间到了,晶子,该吃饭去了。还是说……你想先治好他,然后再去吃饭?”
……
被带离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逃避开那个令人崩溃的场面后,走廊上——
始终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晶子停下了脚步。接着,泪水一点点从眼眶中溢出,却还在努力强忍着克制住:“我明明是为了救他们才来到这里的,可最后却是我让他们再也无法离开这片战场,是我把他们败北的权力剥夺了!是我让他们再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是我让他们的生命变成廉价的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