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嗯,她和一年级的七海、灰原,现在一起在那霸空港,以免有人想对机场动手脚。”夏油杰解释说。
天内理子眨了眨眼睛:“不把她带过来一起玩吗?那可是女朋友哦……你这样会被甩的啦!”她老成地指指点点。
“但明天……”夏油杰吞下“但明天就得回东京,并没有多少时间”这句话,在天内理子的兴奋注视下,露出言之有理的清朗微笑,“嗯,你说得没错,我来问下她。”
再后来……夏油杰想了想,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无非是游玩,划船,野餐一类的。他以为早已经遗忘在记忆的最深处,此刻回忆起来,却还清清楚楚记得你热得红扑扑的脸。
“灰原和七海都说没问题,我就过来啦……啊,这就是天内小姐吗?”
女孩子们手牵着手,海潮声一浪接过一浪,雪白的海鸥悠长地鸣叫着,水天一色。
晚上回旅店的时候。你叫住了夏油杰。
“你还好吗?”你犹疑地开口。
“我?”夏油杰说,“比起我,一直开着术式的悟应该更……”
你打断他:“我问的是你,杰。”你语气很严肃,“七海、灰原和我轮休都很累。你和悟危险更大,又无□□休,应该更辛苦才对。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我可是你女朋友,开心的事要一起分享。精神压力大的时候,也来和我分享呀。”
夏油杰忽然笑起来:“啊,是想让我对你撒娇啊。”
没想到会被理解成这个意思,你涨红了脸,磕磕巴巴说:“你说什么呢!我是在关心你,压力太大人会很难受的,说出来会好很多。而且……”你顿了顿。
交往这么久,你发现杰好像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自己的压力和负面情绪。
是没有?不肯说,还是……藏在心里。担心影响到其他人。
“好了没事的,”他捏了下你的脸颊,笑着说,“撒娇保留到任务结束后,明日还要早起呢。早点睡吧。”
你犹豫着:“那回去之后,有事的话要和我说哦?”
“嗯,你也是。”
“好呀。那……晚安,明早见?”
“明天见。”
你回房之后,夏油杰在夜风中看了半晌。远方星辰闪烁,海浪声远远传来,哗啦哗啦,水声潮起。在夜色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夏油杰一个人呆了片刻。回去和五条悟联机打游戏打到半夜,旅店的空调坏了,夏夜空气闷热潮湿,海风透不进来,却还有股咸腥苦涩的海水味,五条悟把手柄一甩,仗着年轻力壮跑到浴室冲凉水澡消暑。
夏油杰往后躺倒在尚有凉意的地板上,仔细感受了一下放在外面和女生房间的五只咒灵,都没有异常。这才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等五条悟出来。
今夜可真热啊,他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想,空调什么时候能修好啊。
那一年的夏天闷热而绵长粘稠,似乎一直蔓延到很多年后。自那时候起,他便容易夏乏起来,一到夏天便状态不好,消瘦没精神。
现在想想,或许不是夏天连绵得太久,而是结束得太早。
他的夏天早在很久以前就结束了。
早到夏油杰甚至忘记,他已经不会再有这样的夏日了。
转眼又是一年夏。
黑潮之海里游弋的两尾鲸鲨,是否还是当年那两只?
无论是与不是。亚克力幕墙外驻足观看的少年少女们都已长大,那句“下次还想要来玩!”的口头约定,到底不能作数。
这不是只有他来了吗?
他忽然扶着额头低低笑出来。旁边的老人还在问他:“哎呀那可真是太巧了。那位个子很高的小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夏油杰擦掉笑出来的眼泪,礼貌地说,“听说现在很忙,应该没空来了。”
“听说?”
“嗯……”夏油杰顿了顿,“其他人,或许也来不了。”
天内理子永远留在了那个永恒的夏日。黑井美里触景生情,早就搬离了日本。而你,因为立场偏五条悟,又是最棘手的诅咒师曾经的恋人,经常派给你危险又麻烦的繁重任务。你忙到根本没时间旅游。
你以为他不知道的。
你每次都伪装得很好,都等伤全好了才敢上门,说着自己闲得发慌勉为其难来看看他……或许只是你自以为伪装得很好罢了。
夏油杰拍下海水中漫游的庞大鲸鲨。它漫长的、接近百年的寿命中,或许只有来自于幼时的一点微末记忆里,它在浩瀚无垠、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中畅游。而不是这个只有二十多米长的塑料大箱子。
它会有感情和记忆吗?如果会有,那点稀碎的美好回忆还不如不要,正因为有了对比,明白海水中傲游纵横的畅快,知晓自己本不应该拘束于此,才会感到痛苦。
如果生来就长于逼仄狭窄空间,日日来回游弋几分钟便转头,一天转上几百回,张嘴便是食物,无需捕猎。它会以为自己本该就是要这样活的。
它会把痛苦、压抑、逼仄当作与生俱来的本能。
可是不是呀。
哪怕它自己都这样认为了。可是在幕墙外看着它的人都知道,在水族馆外,是广阔天地和碧蓝大海。而它本属于那里。
总会有人为它鸣不平。
就像天内理子。就像你。
可他一个也没能留住。大家都一步步走远了。好像只有他留在原地。还眷念着那个不可能重来的夏日。
“我看到杰刚刚发的照片……”
你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夏油杰对老人做了个手势,走到安静的角落。
你抿了抿唇:“你到冲绳了?上次不是说想去和歌山吗?”
夏油杰想了想,说:“临时起意,改了目的地。”
“啊。”你干巴巴地说,听筒里好几秒钟都是静谧,只有电流滋滋的杂音。
你感到尴尬无措,张口结舌,不知道要聊些什么。分手以后大半年,你除了给他的照片留言聊上几句以外,和前男友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因为你还喜欢他……倒也不是旧情难忘,是一直都存在的、那种没了他就活不下去的非常可怕的爱。这或许和你的幼年经历有关。
以前倒是无所谓被发现,但被现在的夏油杰知道,或多或少都有些难堪。你平日里尽量避免再联系。现在就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之下拨了电话。
冲绳的确有许多快乐的回忆,但在随之而来的事件波及下,几乎没有人愿意再提起那次旅行。回忆越是美好,就越显得牺牲的遗憾。
有时候不是地方本身枯燥乏味令人回避,而是感情作祟。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
好在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夏油杰都不会是让聊天冷场的那种人。你听到他喊你的名字。旅客说话走动的背景音很嚷闹,你只得把耳朵更紧地贴向手机。
听到他说了很奇怪的话。
“今天天气很热,”夏油杰说,声音像是隔了很远,“空调什么时候能修好啊……”
“欸?水族馆空调坏了吗?!”
“不是的,”夏油杰喃喃道,他忽然撑住额头,“不是的。只是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
几天几夜通宵不睡觉,五条悟很累,他也很累。
要同时不间断操控那么多咒灵,他也会紧张,也会担心紧张自己做不好。
空调坏掉了,热得满身是汗,黏糊糊的,很难受。
可是不能说。不能说。
不可以说。
悟已经很辛苦了,小理子很难得这么纯粹地开心,黑井小姐的忧虑不舍藏在笑脸背后。大家都很不容易。
他不可以添乱。
而你,他是如此爱你。少年人的爱意热烈蓬勃又深沉内敛,不舍得让你担心,他说不出口。
他总是考虑太多,顾虑他人心绪。
“对不起,”夏油杰缓缓吐出一口气,蔚蓝色的海水影影绰绰,将眼前一切镀上蓝幽幽的光,他对着电话那头明显关心不安的你开口,调侃道,“我有点累了。最近总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可能是已经不年轻了吧……”
回忆过去是衰老的征兆。
他浪费了整整十年岁月啊,你感到眼眶发酸,只好仰起头去。
“哈、那大叔你,”你控制住声音的微妙变化,若无其事道,“你需要一个抱抱吗?”
夏油杰轻笑出声。
“不说出口也没关系。”你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不愿意这样逼他开口。你宁愿他一辈子都不涉足冲绳,只要他想,你的夏油杰可以永远逃避。
“什么都不说也没事的,只要你伸手,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扑向你的怀里。”
夏油杰笑着说:“你这是在向我撒娇吗?”
你听到自己努力维持镇定的声音:“对啊。分手了就不能做朋友了吗?”
“哪里有你这样爱哭还喜欢抱抱的朋友。”
“我才没哭!”
顿了顿,你忽然放低声音,说。
“如果在外面玩累了,那就回来吧。杰。”
“……”夏油杰有好几秒钟没有说话。
手机贴着左耳,这边是轻颤的女声,右边却喧闹嘈杂。静谧与热闹的对比,愈发显得你的声音宛如流水清润,令人眷恋。
但现在还不可以,他安静地想,鲸鲨游弋而过的阴影投在他的脸上,危险而孤独。来来往往的人群令他想起那年夏天,漫天遍野的血,几乎沒过脚背。他牵着孱弱的双胞胎女孩的手,失望与愤怒在发泄过后变得虚无冰冷,掀不起一丝波澜。
那时候生命消失得如此轻易脆弱,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真正的“大义”。
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想必是无比坚定的,但大义也好,正论也罢,一切都随着近乎折磨的昼夜流转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时间能够抚平一切。
修补伤痛,重塑力量。也能磨平棱角意气,令他半生碌碌无为。
但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全是。
无论过了多久,总有什么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那个说着“杰也偶尔为自己而活吧”的你,那个……永远一转身就能在身后看到的你。
他苦笑着叹了口气。
这不是让他的分手变得毫无作用了吗?
这次的账号沉寂了许多天,才发了一张照片。
蔚蓝深沉的黑潮之海。
鱼群中游荡的硕大鲸鲨,如此格格不入。在深蓝的幽光之中,宛如被信徒簇拥。
04、秋实|福冈
先放下去的带骨鸡肉在锅内咕嘟咕嘟煮着,空气里满是鸡骨熬制汤底所特有的鲜美气味。旁边用许多小碟盛放的是等下要放进去的鸡肉丸、蔬菜、豆腐和用作蘸料的橙醋、柚子胡椒。
深秋时节来上这么一份鸡肉锅,足以驱散空气里渐渐袭来的清冷寒意。
店铺装修典雅大方,在隔间敞开的窗外,能欣赏到枫叶之美。夏油杰眯了下眼睛,他动作并不停顿,顺势夹起煮好的鸡肉,抬起头时候,正对面忽然多出一个人。
来人一头白发,戴着墨镜,单手托腮,明明是个挺大只的成年男人,偏偏做出种小女生的可爱感。五条悟隔着氤氲的白雾,懒洋洋看着夏油杰。
“杰,有好吃的也不叫我一声。”
夏油杰放下筷子。笑道:“我以为你在高专忙着教书。怎么有空来福冈找我,悟?”
五条悟看了他脖颈处一眼。
“哈啊……接下来稍微有点麻烦事要准备。可能暂时没办法联系你。在此之前来看下你的情况。”五条悟幽蓝色的眼睛在墨镜后凝视他,审视夏油杰的神情,“你,最近没做什么吧?”
“问出这种直白的问题,”夏油杰细细嚼完食物,慢条斯理开口,眼里微微有笑意,“悟,你就没准备在我嘴里听到真话吧。”
他披散着半长黑发,只随手在脑后扎了个丸子。黑色的耳钉在黑发间若隐若现,透出股落拓不羁的味道,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脖子上黑色的皮质项圈,无形中束缚了什么本可能更加危险的东西。
这是保护,也是监视。
“上面的人说你尝试把这东西去掉,结果吃了大苦头。还差点就引爆了。”
“被你知道了啊。哈哈,好丢脸。是,稍微随心所欲地做了点想做的事,”夏油杰说,随意拉扯了下项圈,“然后发现这东西有点碍事。”
五条悟抽了双筷子,老实不客气地抢走最肥美的那块鸡肉:“我说,如果你想重新使用咒术的话。回东京高专来帮我怎么样?”
“嗯?”夏油杰笑了笑,“悟,姑且说明一下,我现在还是挂在诅咒师的通缉榜上的哦?”
五条悟咬着鸡肉,心不在焉道:“那种事,基本上都心知肚明是个幌子……你只要戴着这个,他们就天真地以为你什么都做不了。”
“话虽如此,你真的要把你心爱的学生交给杀人犯吗?”
五条悟的筷子停了一下,他抬起眼睑:“没太多时间了,有人想趁着天元大人‘进化’的时候做点小动作。怎么说也是当年我们俩任务失败才造成的麻烦事,杰你该不会想让我一个人去干苦差事吧?”
鸡肉锅还在咕嘟咕嘟冒泡,夏油杰将鸡肉丸子放进去煮。等待食物煮熟之前,五条悟的声音响起来。
他咧了咧嘴:“那家伙有点棘手,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我们不清楚他的底牌。谨慎起见,这次不仅是我,东京这边需要全员出动,京都方面也会来人。悠仁真希他们也全部要去。我是来拜托你,在那时候保障他们的性命的。”
比他想象中严重多了……夏油杰垂下眼睑喝汤:“不怕我趁乱杀了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