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没有新出写本、泥板、印章之类的东西吗?”赫里奥波里斯是古代埃及除孟菲斯和底比斯之外最重要的城市,下埃及十三诺姆的首府,太阳神拉的庙宇居古埃及第二,仅次于底比斯的阿蒙神庙。早在古王国时期的第五王朝,拉神成为全国崇拜对象。
“想多了”,赫克托瞟她一眼,长期在日晒下工作让他的皮肤变成一种红铜色,“储藏区倒是挖到一个——但是都是植物种子之类的,你肯定不敢兴趣。”
“好吧”,多卡斯决定心无旁骛得开始跟他争抢在锅里翻滚的毛肚,她母亲是意大利人,显然对下水内脏类的菜肴毫无隔阂,至于赫克托——考古队的人如果再那么讲究大概根本在工地呆不了一个礼拜。
“你最近在干什么?” 赫克托吃掉一盘肉,才有空关心她的心理状态,他看起来至少瘦了十斤,据说是和著名的尼罗河腹泻有关。
“老样子”,多卡斯手里的漏勺没停,往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捞了整整五片羊肉,才有空放下来跟他回话,“整理翻译馆里那堆新发现的科普特语写本,注释,然后试着写一两篇文章”,她在一家以丰富的写本收藏蜚声海内外的科研机构找到了博士后的位置,和本地的教授合作,还是延续博士论文的课题。
科普特语,是古埃及语言发展的最末阶段,人们开始借鉴希腊字母,创造出科普特字母,基本是完全从希腊字母派生出来的书写系统,外带有着世俗体埃及文起源的一些字母。大约在公元3世纪,出现大量用科普特语誊抄的希腊文献,尤其是基督教经文。
“怎么”,金色短发的男人跟她挑眉,“你家那位没有帮你吗? ”
“滚滚滚”,多卡斯觉得自己的不幸很可能和那位也有相当大的关系,“他刚刚毙掉了我的一个想法——我认为是文本中出现的一个重要的新概念,然后他找出了古希腊语和拜占庭希腊语中的十几个例子跟我证明,那其实只是一个讹误。”
“啧”,赫克托夹完了最后一片牛肉,\"跟同行谈恋爱就会变得不幸——更何况你们还结婚了。”
“谢谢你提醒我这一点”,多卡斯再观察了一下左手无名指上那个黄金指环,苍天可鉴她当年对小天狼星·布莱克本人真得是敬而远之的态度,毕竟一个法律系放弃毕业后唾手可得优厚的薪酬跨专业跑到了他们SOAS读古典学已经很离谱了。
但是这人居然古希腊语比他们这帮学了四年的人还好就更离谱。
更不用说他还掌握了六种学术语言再加上四种工作语言。
赫克托那个时候一边在宿舍公共厨房和多卡斯吃披萨一边抱怨,“还好少爷不想下地,不然我们的活他估计也能干。”多卡斯那个时候宽慰的拍拍老友的肩,觉得自己就开开心心的埋头做自己的科普特语文献就很快乐了,语言么少会一点也没关系,至少她拉丁语和古希腊语也不错,德语法语意大利语文献也能看。
结果因为读书会的时候,实在难以忍受某些他关于古代晚期历史的奇谭谬论跟他抬杠,不知怎么的就入了他老人家法眼,杠了一学期把自己杠成女朋友了。
多卡斯得承认她本人色心有余色胆不足,小天狼星是风度翩翩,英俊逼人,但美人也不一定要搞到手,谈恋爱还是找能一起过日子的好。
况且女生中也一直传言他要么跟搞《埃涅阿斯纪》的那个詹姆·波特有一腿(后来他开始狂热追求做科学史读牛顿莱布尼茨手稿的莉莉·伊万斯了,谣言不攻自破),要么就跟搞古代斯拉夫文学的莱姆斯·卢平有一腿,他们在餐厅讨论起巴尔干历史热火朝天的能让所有人都侧目。
然后等她和他都博士第二年的时候,小天狼星求婚了。
然后她漫长的不幸就开始了,他们开始成为了对方论文的第一位读者。
结果是她痛批小天狼星对于亚里士多德法学观与查士丁尼法典在拜占庭时代分别的实践模型在实际实施中的不可靠之处,小天狼星反驳她是否真的了解基础法学理论——而当时的基层文法吏是否会像她一样无知。
小天狼星对她提出的科普特语中的语音变化举出可以证否的范例,她反击小天狼星是否真的了解当时希腊化埃及人的日常生活和内心世界,不能使用遥远的语言学范例来反驳本土存在的文本和实在的经验。
好处是至少他们的文章在编辑那里都过得很快。
他们这么互怼还是没有分手其实是因为曾经很大的吵过一次。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二年级博士候选人多卡斯·梅多斯在床上醒来,甜蜜的睡意还残留在她的脸上,高支棉的床单在手下被抓得沙沙作响,还残留着男人的体温和一点点本人身上呛鼻的松木香气。昨天她的男朋友小天狼星·布莱克留宿,他们睡得很好,像以往那样给她擦干净了,抱在怀里一起睡着的,他们保持这样的稳定关系两年半了,相处融洽,看起来接下来也就要这样过下去了。
然后她就看见小天狼星端着她的mac,在转椅上转过来,把笔记本电脑的电子屏怼在她面前——“这里似乎有点不对?”
那是她的电脑,文档才写了一半,刚把各类需要的写本材料按年代和种类做成表格,而他指着的就是其中一处,多卡斯条件反射般得警觉起来——“你动我东西干嘛?”
“你看啊”,小天狼星那个时候才刚开始留长发,他把到肩膀的黑头发撩到耳后,端着电脑和转椅挪到床边怼到她眼前,“这个文本有多处的不连贯性和讹误,这里、这里、这里,是不是伪造的手稿啊?”
多卡斯眯着眼睛看那一段文档,得意啊,真得意,过分英俊的小天狼星,才华横溢的小天狼星,古希腊语和希腊语方言比她不知道好到哪里去的小天狼星——就没看出来那一部分是中埃及语残留的语法结构吗?还是太过自信觉得自己可以当女朋友导师了?
“从我的位置上滚开”,多卡斯抱着被子坐起来,她还没穿衣服,鬈发乱糟糟的,可能身上还有他昨天晚上留下的指印,而小天狼星衣冠整齐,身上是须后水的味道,但这是他未经她同意翻她电脑,就着文档给她讲她写了一半的论文的理由吗?
“但是你这里这里是有问题的,你写错了”,小天狼星把嘴唇抿紧,他上唇削薄,下唇稍厚,这是他大部分时候显得高傲而不耐烦的原因。
“谁允许你动我东西”,她盯着他烟灰色的眼睛,把眉头皱紧。
“起床气这么大,谁喜欢动你东西啊”,他显然也被她惹火了,把mac合上,丢在她床尾,大概准备站起来或者认真吵架。
“你滚”,多卡斯的态度很冷静,“从我的公寓里滚”。他们当然经常互相把电脑递给对方,示意看屏幕上论文的初稿或者写本或者碑铭,然后互喷对方的逻辑和结论,她也没设密码,但显然并不包括早起被自己写了一半的论文怼脸,他的控制欲和支配欲这时候有点过头了。
小天狼星滚了。
事实上他那天只是醒的稍微早了点,还记得把多卡斯挂在他腰上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去刷了牙洗了脸刮了胡子,坐在书桌边的转椅上等她醒,顺手把她桌上笔记本电脑的锁屏解了,然后觉得那段有点问题。他当然不否认他私下觉得多卡斯的论文研究的东西似乎毫无价值,但是多卡斯在床上拿枕头摁他脸说他罗马帝国沙文主义的时候也不少,学术终究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的专业方向也不那么重合,在生活上更合得来。
事实上他认真考虑了某些问题,觉得为了避免这样的窘境再发生,有必要采取某些措施。
“那个,我去买了戒指”,他把她拉到学校附近僻静的小公园里,四月末的蔷薇花已经开得很好了,粉白嫣红,在带刺的藤蔓中显得生机勃勃,边上这从是酒红色的,半人多高,早开的已经落了一地的花瓣,“我也不知道怎么道歉好了”。小天狼星觉得自己没错,但是知道这么做真得惹到多卡斯了,以后不这么干就是了。
他把黑天鹅绒盒子打开,露出里面那枚漂亮的澳宝戒指,和詹姆在玛莎百货闲逛的时候看到的,动了一点舅舅给的那笔黄金,他也不大在意,他低头看多卡斯浅琥珀色眼睛,吸一口气,“我把自己赔给你行不——我就是没办法了”。
“所以你不跪吗?”栗子色鬈发的女孩子看着他,抿紧嘴唇。
“你同意啦?”小天狼星试探性得看她,他还记得她一个礼拜前发得那场大火,她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
“没有异议”,她看起来还是很不高兴,但小天狼星已经抱住她开始摁压她嘴唇了,这显然有效得把狂喜传达给了她,松开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已经不太在意那件事了,在他怀里晃了晃左手无名指,让他给她戴上戒指。
现在小天狼星单膝跪下了,灰色的精纺羊毛裤腿压在草地上的花瓣上,他给她无名指上套上订婚戒指后吻了吻,“你愿意嫁给我吗?多卡斯”。
大概这才足够真正让她开心了,她把他拉起来,趴在他肩膀上,踩住他脚尖踮脚,小天狼星条件反射式得搂住她柔软的身体,耳廓能清楚得感知到她嘴唇的摩擦,有意无意的碰触和带着他耳膜振动的湿润气流,“我当然愿意,小天狼星”。
当然,这不能改变他们两个穷学生还是靠奖学金生活的现实,但也不至于潦倒到那个地步,只要博士期间不要小孩,他们在论文和会议之外总是可以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的。
第49章 埃舍尔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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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大脚板先生的身份,整个波特出版社的人都很好奇,他交稿很及时,成果也很稳定,在他们这一行的人当中极为罕见——除了慢以外他的工作无可挑剔,平均一天能出800个单词。严肃的苏联著作用这么一个滑稽的笔名翻译,似乎有点好笑,但是他的文笔很好,英文流畅而有力,俄国人拗口的长句被安排得妥妥帖帖,还已经用打字机打好了,白纸铅字,清晰可观。
负责他的编辑莱姆斯·卢平每次看到他的稿子都要松一大口气,他知道自己只用调整格式,安排版面,交付美工就行了。
大脚板先生的第一本译作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日戈瓦医生》,紧接着就是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正在着手的下一步是《古拉格群岛》……据说经理已经买下了索尔仁尼琴目前和接下来所有作品在英国的版权,都会交给他来译出。
在那次的庆祝酒会上莱姆斯见到了大脚板先生本人,他很高,削瘦,灰眼睛,黑色长直发,在每个人都穿正装的场合套着一件黑色机车夹克和黄靴子,银色拉链闪闪发光,但是大家都会因为他的英俊原谅他的。
事实上莱姆斯本人也有点蠢蠢欲动,他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但大脚板先生显然不是,他几乎在整个晚上都在有意无意的向搭讪的男女展示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黄金指环。莱姆斯甚至觉得他在享受拒绝的行为,某种高傲而俯视的态度,一看就是从小到大习惯了被人献殷勤和搭讪,能分得出行为背后的善意和恶意。但是他还是,非常可爱,高傲甚至更像美而自知的人的常见的那种克制态度。
大脚板对经理弗立蒙德·波特倒是相当友好,他像对待父亲那样尊敬他,詹姆·波特站在他身边,他们简直像一对兄弟。
詹姆陪着大脚板见到了他,他显然对他相当好奇,“你就是莱姆斯·卢平?我的编辑?”
“是的”,莱姆斯局促不安的伸出手,大脚板先生倒是相当客气,他握了握他的手,相当干燥而有力,“合作愉快”,他眨了眨明亮的灰眼睛。
“合作愉快”,莱姆斯羞涩地咧嘴笑起来,这显然取悦到了大脚板先生,他拍了拍莱姆斯的肩,“一会儿再聊”。
这个一会儿过去了很久——直到莱姆斯开始和尼法朵拉·唐克斯约会,这时候苏联已经解体,柏林墙倒塌,索尔仁尼琴受邀返回莫斯科,而莱姆斯在酒吧遇见了染粉色头发的朵拉,她是一名拒绝二元性别划分的酷儿,他们相处非常愉悦——而在一次闲聊中他才知道原来朵拉是大脚板先生的侄女。
莱姆斯总在怀疑大脚板先生其实并不真正依靠翻译这一行吃饭,虽然出版社给他的待遇稳定而优渥,他只是,要找点事情做,但是又不想提笔写小说罢了。在翻完现有的索尔仁尼琴之后大脚板先生开始着手于普宁、屠格涅夫和契诃夫那些零零碎碎的书信、散文和短篇小说,那些对于旧日贵族世界娓娓道来的熟悉验证了莱姆斯关于大脚板先生身世了解到的传言。
他本姓布莱克,有名的医学世家,和詹姆·波特是医学院的同学。同样都是出身优渥,詹姆是为了追求某位高中同学,大脚板先生则是为家庭所。迫他并不喜欢学院的上课内容,沉迷法国和旧俄的小说,偶尔也自己动笔创作(后来那些本来就不多的东西都丢在了原来的家里,大脚板先生也不再动笔)。
最后终于在詹姆的帮助下在老波特先生手里得到了这份翻译者的工作,成功摆脱了家里人的期望和操控。
从跟朵拉约会起他才知道,扉页上雷打不动的“献给我亲爱的小羊”到底是谁。
事实上和小天狼星在一起生活非常有趣,他的工作有自己的逻辑,作息雷打不动——五点半起床,锻炼身体,然后做早饭,等妻子带着孩子离开后就开始工作,上午翻译作品,下午整理资料,看书。几乎是避世隐居的态度,只和有限的几个朋友来往,在晚上招待客人,大部分是老朋友和亲戚,其它时间都和他的俄文书生活在一起,除了遛狗、周末跟俱乐部的朋友骑摩托和去学校接孩子几乎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