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莲铺开了一地,上面晕染着深深浅浅的血迹,在无限城昏暗的光线下,血色的莲花看起来尤其妖冶。
这场酣战持续了足有小半日,在不断的破坏与再生中,参战的两个上弦之鬼俱是精疲力竭。
而最后,童磨还是赢了。
惨胜。
他从未在战斗中打得如此狼狈,若换作平时,或许他早就已经投降认输好几回了。
但他没有。他不能。
毕竟如果背后有什么一定不容侵。犯的东西的话,任谁也不会多退上一步。
童磨总算堪堪保住了上弦之二的位子,也保住了继续养育那位小朋友的权力。
两个人回到万世极乐教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窗纸上已经映出了薄薄的橙色。
童磨坐在莲台上,身上的血迹几乎已经干涸了,斑斑驳驳地挂在那里,诉说着他的狼狈。
但他混不在意,只是如平日般轻松地笑着,望着那个自己费了好大劲儿才保住的小家伙。
“小咲。……呃?”
开口的瞬间,小家伙忽然如炮弹一样地冲了过来,用那两条软软的手臂死死地抱着童磨的身体,仿佛要将先前积蓄来的委屈一股脑儿地都倾倒出来一般,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我不想……看着童磨大人那样……”
“那样肯定……很疼的……呜呜……我受一点伤都会觉得疼,童磨大人,变成了……那个样子……”
“我讨厌……讨厌那家伙……呜呜呜……童磨大人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啊……”
童磨有点发懵,他没想到小咲会是这样的反应,连忙手忙脚乱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没关系的呀,我是鬼,是不会疼的哦。”
“可是、可是……看着童磨大人变成那个样子,我是会心疼的呀。”
“我想要……童磨大人一直都……好好的……”
第31章
如果一个人的愿望可以左右世界的流向的话,那么或许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不幸了。
这个世界上总有千般万般的不得已,就好比身为鬼的童磨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鬼舞辻无惨通过血液加诸给他的桎梏,就好比人类和鬼之间无论如何都存在着某种隔阂——
就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咲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鬼”的人类,而在她面前的童磨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人类的鬼也一样。
小咲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了这件事情。
事实上,在鬼舞辻无惨把小咲抓去无限城之后的很多年里,那位脾气暴躁的鬼王先生都没再出现在她的视线当中。童磨也没有更多地和她提及关于鬼之类的事情,就好像小咲也从未和童磨更多地提起自己在助六的家里或者鬼杀队的时候看到的一些东西一样。
但不管是童磨也好,还是小咲也好,都不免会受到过往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的影响。比如说在被鬼舞辻无惨强迫着和猗窝座打了一场换位血战之后,童磨夜里陪小咲出门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而且他每次赶在天亮之前回来的时候,身上总会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小咲没问过童磨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即使不去询问,有些事情也是明摆着的。
——童磨是鬼,是会猎杀人类的残忍生物。在这一点上,他并不比其他食人鬼更特别,如果一定要说他特别的话,他大约只会在她的面前流露出特别的一面来。
“你还没睡呀。”
青年的声音伴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响划破了破晓前的寂静。童磨三两步蹿到了亮着油灯的桌前,二话不说便往坐在那儿的人身上扑。
桌前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将手里的话本放下,伸长手臂阻挡了青年向这边扑来的势头。
“童磨大人,我说过很多次了,您来找我至少应该先换件干净的衣服吧。”
“这有什么关系嘛。”童磨脸上雀跃的神情不减,逆着少女手臂的力道,强行凑了过去。不过他到底没将衣服上沾着的血迹蹭到对方的身上,只是虚虚地用手臂撑着桌子,越过少女的肩头,看向桌上摆着的话本:“让我看看你这次又在看什么书——”
“哎呀。”少女的眉毛顿时拧在了一起,小脸上露出了一点嫌弃,手臂上稍稍用力,她将这个凑到面前的家伙死命往外推。
童磨便也从善如流地乖乖站好,只是视线仍往桌上飘。
“是一只小狐狸变成人找救过自己的书生报恩的故事来着。”一面低头检查自己身上的衣服有没有蹭上什么脏污,少女似是无奈般地回答道。
“哦哦,听上去好像挺有意思的,等下你讲给我听吧!”童磨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笑得直将一对尖尖的獠牙也露在了外面。
“童磨大人,再过不了多久,那些早来的信徒大概就要到了,您是不是忘了您还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
“有什么关系嘛。她们的故事哪有小咲看的话本有意思!”童磨说得理直气壮:“而且她们来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足够你讲完一个故事了!”
“……”
小咲斜睨了童磨一眼,终究没再说出什么辩驳的话来,只是投降般地说了句:“知道了知道了,但您得先把衣服换了。”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让其他信徒看到您这副模样吧?外面天还没亮,您可别想着让我帮您把衣服拿来。”
“嗨呀,你怎么这样呀。”童磨收回了手,望向少女的眼神竟有点委屈:“你以前从来都不会拒绝我的。”
“我现在也没拒绝您呀。”小咲歪了歪脑袋:“我都答应了要给您讲故事。”
“好吧好吧……”童磨应了声,也像是终于投降了一般地折身向门外走去。
距离上次换位血战已经过去了几年。对于拥有无尽寿数的鬼来说,其实这着实不算是多漫长的岁月,但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有些东西正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先前那个说落语的家伙的影响,从某个时期开始,小咲开始格外沉迷市面上卖的各种话本。她读书很快,脑子也灵活,总能记住一大堆有意思的东西。可随着她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她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极微妙的转变——
起先是不再让他帮忙换衣裳和洗澡,后来随着她的身量抽高,她甚至也不大往他怀里钻了。虽然偶尔还会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偷偷在他的脸上留下柔软的唇印,但童磨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太一样了。
后来她也自己学着下厨做饭,偶尔还会一脸得意地和童磨分享她的成果。事实上,身为鬼的童磨味觉早就已经退化到几乎可以让人忽略不计的地步了,但童磨还是觉得,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表情的小姑娘很好玩,所以每次都会格外认真地品尝她的作品。
她还是很喜欢往外跑,不过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笨拙到捉个萤火虫都能跌出一身的伤口来。她迷上了用草叶编各种奇异的玩意儿,有一回甚至编出了一顶宽大的凉帽,童磨看着好玩,便随手拿来顶在了自己头上,没来由地惹得她笑弯了腰。
望着他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仍然总是亮晶晶的,只是有时话还没说上几句,她的面颊就会变色,眼神也变得飘飘忽忽的。童磨不得要领,每回都要伸手将小家伙的头摆正,时常惹得她跳着脚地怒嗔“童磨大人是大坏蛋”,可他每次问她为什么那样说的时候,她又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弄得童磨也一直摸不着头脑。
这么许多年过去了,她长了个头,长了见识,也有了不肯和他说明的小秘密。等童磨回过神来的时候,才赫然发现,自己身边这个小家伙已经和记忆当中那个只会笑着跟在他身后喊他“童磨大人”的小团子完全不一样了。
可他仍然觉得,现在这个样子也很好。
她什么样子都很好。
她仍然总是笑着的,不管在讲什么的时候,那张脸孔的深处总带着掩不住的欢愉,和那些整日愁眉不展的信徒很不一样。
——他的小咲就算变了样子也依然是最特别的存在。
童磨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这样的她,他不清楚这样做的缘由,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去思考过。
这就像是一种本能。像是有些生物会本能地追求眼前的光亮一样,虽然身为鬼的童磨只能活在没有阳光的黑暗当中,但他的小朋友啊,就是他能触及的唯一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大法了.jpg
文案上说没he主要是因为童磨是反派所以必须要受到惩罚感情线还是走甜宠(?)路线的!
第32章
小咲,今年十六岁,此刻正面临着她出生以来所遇到的最大的难题。
客观来说,能在不着四六的童磨手下全须全尾地长这么大,而且还凭借个人的聪明才智大致弄懂了这个童磨都没太弄明白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天赋异禀了。但即使是这样的小咲,也终究有独自解决不了的难题。
——她喜欢童磨。
当然,就算是喜欢这种情绪也分很多种,事实上,从小到大她和童磨互相把这个词宣之于口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也数不清了,但拥有丰富话本阅读经验的小咲觉得,他们平时说的那种喜欢和她现在面对的这个问题可能……不是一回事儿。
或者说,她对童磨的喜欢和童磨对她的喜欢不是一回事儿。
在十数年如一日的相处当中,他们早就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也正因为在这些时间里他们几乎整日都能看着对方的脸,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对方理所当然地是“特殊”的存在。
如果只是想要成为对于他来说“特殊的人”的话,那么或许她已经成功了,可小咲想要的却并不仅只是这样。
她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看到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的时候,在听到那轻佻又婉转的声音的时候,在被他冰冷却让人安心的气息包裹的时候,她会脸红,心跳会不自觉地加速,连呼吸都好像要停滞了一般。
她不敢离他太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因为每当她望进那对七彩的瞳底的时候,便会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在她的心底里疯狂滋长,催着她不受控制地想要……想要去做一些更过分的事情。
想要亲吻他,想要拥抱他,想要整天整天地黏在他身边,想和他一起去逛市集,想和他一起去看花火,想和他尝遍所有相悦的两个人可以一起做的事——
那是种来自灵魂的渴望。话本上总把这样的东西叫做……喜欢?或者说……爱。
小咲不知道自己对童磨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但在一年前盛夏的那个晚上,童磨牵着她的手在入夜后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远方城镇的上空忽的绽开了半朵绚烂的烟花。因为隔了太遥远的距离,散在天上的光点像是繁星般缥缈,透过叶子的间隙,扑簌簌地洒在童磨的脸上。
她半是撒娇地说了句:“可惜看不清呢。”
下一个瞬间,童磨便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像是小时候一样,自然地将她往自己的肩头上放。
对于一个少女来说,童磨的肩膀实在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宽阔,她整个人坐在上面难免摇摇欲坠,童磨就认真地伸手扶着她,还一脸兴奋地问她:“在这个高度看花火的话会不会更清楚一点儿?”
看着他眼睛的时候,心跳也漏了一拍,那个时候,小咲便知道,有什么东西变得很不一样了。
至少对于她来说是这样的。
只是童磨对此却好像毫无知觉似的——或者说,他压根也没有去留意这样的变化。小咲觉得,那位教祖大人恐怕还依然把她当成小孩子一样地对待,整日变着法地逗着她玩一些她从前很喜欢的游戏。
童磨对她一直都很好,只是她长大了,变得不再能坦然接受那些好,变得不再满足于那些好。
所以该怎么告诉童磨这件事呢?倘使把她悄然生出来的心思告诉了他,那位陪她走过了十六年时光的童磨大人又该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他会如往常般轻松地笑着接受吗?可那真的是他所拥有的想法吗?或者说,说不定那家伙会难得地板起面孔拒绝掉她,毕竟……毕竟他们之间天然存在着那样的距离。
不,就算物种不一样也没关系吧?话本里那位来报恩的狐狸小妖不就好好地和书生在一起了吗?
可是,可是……
如果她说出来了,她和童磨的生活还能和从前一样吗?
她喜欢童磨,很喜欢,就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才会变得格外患得患失,不敢多向前走一步。她不敢走向更未知的地方,可又不甘于始终维持在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
于是终于在某一天,小咲悄悄地在童磨不知道的地方劝走了一个前来面见他的信徒,然后第一次以信者的身份出现在了端坐在莲台上的童磨的面前。
看见那道熟悉的剪影逆着光从纸拉门的后面转进来的时候,童磨怔愣了一瞬。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孩子会以如此……郑重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的,这分明是信徒才有的姿态,虔诚的,好像还带着一点不安和惶恐,明明该是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她的脸上竟然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像是有一千只蚂蚁同时在心上爬过一样,童磨觉得自己的心情微妙极了,痒痒的,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童磨大人,您总为其他的教徒解惑,会让她们都获得想要的极乐,现在我也遇到问题啦,您也帮帮我吧。”
“是什么样的困惑呢?”童磨的姿态明显比面对其他教徒的时候更放松,他单手撑着下巴,望着有些拘谨地捏着裙边的小姑娘。那条裙子是他特意让堕姬帮忙挑的纹样,穿在她身上很是好看,不过她这两日身量好像又蹿高了些,垂下来的衣袖看着似乎有些短了。
童磨一向把她照顾得很好,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平日的玩乐,只要是她想要的,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所以童磨实在也想不出她会因为什么问题而困扰。
困扰这样的事情和她实在太不相称了。童磨这样想。
可他万万也没想到,小姑娘遇到的困扰竟是他也无法解决的,他没想到,那个一直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会忽然开口问出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她仰着面孔,无比虔诚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认真问道:“童磨大人,您能告诉我‘爱’究竟是什么吗?”
“您能告诉我,怎么才能知道我‘爱’着的人是不是也‘爱’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