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的她看起来仍与旧日一般纯粹,只是内心里到底已经沾染了许多凡俗的尘埃。
这样想着,夜斗脸上的神情稍稍暗了些,语气也难得地变得正经了许多。
“特意呼唤我到这儿来,是有什么事情吗?”他问。
“嗯,是想拜托夜斗帮我几个忙。”小咲一面说着,回身去了床畔的柜橱边上,从里面捧出了一个两掌大的木制匣子。
她揭开了匣子盖,露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几张展得十分平整的五元纸币。
“香火钱我已经准备好啦,所以夜斗你一定会帮我的吧?”
夜斗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看着小姑娘手里抱着的明显是攒了很久的香火钱。
五円,御缘。
那是人类向神明进献的信物,向神明乞求应许与庇护。
夜斗是神,是想要依靠人类的信仰与供奉存在下去的神。如果换做是平日,换做是其他人,或许他早就已经接受了这五元的供奉,并为人实现相应的愿望——
但面对这个捧着钱匣子的小姑娘的时候,他犹豫了。
“你并不信仰神。”夜斗说。
小咲没有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不信仰神。”
“那你又为什么……”夜斗的视线落在了她的手上,语气有些迟疑:“为什么要向我许愿。对于你来说,神意味着什么呢?”
“神明大人啊……”小咲垂下眼睛,似乎是在思考一般,在灯火照耀之下,她的表情似乎也变得很模糊了。
“一个人有想完成的事情,想去到的地方,想保护的人,这是人的目的。”短暂的安静之后,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的,却好像并没有带着一丁点的情绪:“在追求目的的过程当中,也需要付出各种各样的努力,或许是历练自身,或许是借助其他谁的力量,这是手段。”
“我有我的目的,为了那件事情,我会拼上一切,所以我没办法再将自己的信仰分给别的神明。但我相信你的存在,我相信你的力量,就像是那些平日里并不信仰神明,却妄想通过自己的作态与捐赠的香火来恬不知耻地和神明进行等价交换的虚假的信徒们一样,我想要用这一点点香火钱来换取足以帮我实现目的的手段。”
“……”
夜斗怔愣了几秒,然后笑出了声来。
“你的利用还真是坦诚。”
“因为欺骗神明这样的罪业我可背负不起。”小咲弯着眉眼,语气仍十分轻松:“我没法成为你的信徒,这件事情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因为那个时候啊,我就已经有了童磨大人。”
“但是没关系的,如果是夜斗的话,将来一定能遇到真正信仰你的人,如果是夜斗的话,将来一定能遇到将你视为目的的虔诚的信徒。”
“我这样相信着。”
“就算你这么说了……”夜斗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儿:“这样直白的话果然还是很让人伤心啊。”
小咲没有应他这句抱怨,只是望着他继续笑着。
那副笑容在人的瞳孔中晕开,终究还是将心底里最后仅存的那一点点不情愿也彻底吹散了。夜斗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端出了几分郑重的神情来。
“我知道了。那么请说出你的愿望吧。”
最后的布置也终于彻底做好,天罗地网正在世间的某处悄然展开,而这几日,万世极乐教里似乎格外平静,就好像是摧枯拉朽的暴雨惊岚席卷而来之前,被铅云催压着的平静却让人透不过气的海岸线一样。
饶是神经大条如童磨,也隐约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地方正在变得不同寻常。尽管他与小咲的日常生活和平时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变化。
不好的预感在脑海当中隐约出现,而这一切终于在那一日到来的时候被推上了顶点。
在那个盛夏的暴雨泼下来的日子,万世极乐教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鬼杀队花柱蝴蝶香奈惠失踪了。
第40章
童磨其实并没怎么留意过香奈惠的事情。
尽管他姑且也没忘记那家伙是鬼杀队的人,而鬼杀队是他家大老板鬼舞辻无惨咬牙切齿也想剿灭的目标,不过在童磨看来,无惨之所以想要灭掉鬼杀队的剑士不外是因为那些人的行动烦到他了,而蝴蝶香奈惠被他们带回万世极乐教之后,按说就没什么机会再去给他家大老板添堵,所以就算不去在意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在有了小咲之后,童磨实在很难能把注意力放在别人的身上,就好像尝试过这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之后,其他的菜肴就都会显得索然无味了一样,近些日子,童磨愈发一门心思地扑在关于小咲的事情上。
只是在蝴蝶香奈惠来了万世极乐教之后,小咲那孩子一日里总有些时间要跑去照顾她。童磨对此颇有些微词,可每当他想表示抗议的时候,小咲却又总能变着法地将他哄好,于是日子便总是这样相安无事地过着。
童磨没问过小咲把香奈惠带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没去干涉小咲去香奈惠的房间做的事情——归根结底,他不想把给小咲的关注分给其他人。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香奈惠会这样悄无声息地跑掉。
与香奈惠接触的人只有她,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就好像是……她主动将人放走了一样。
香奈惠住过的房间里并没有出现过争执或者打斗的痕迹,童磨注意到这边的时候,小咲正穿着前些日子在祭典上穿过的椿花纹样的浴衣,她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容,就那么仰着脑袋注视着他。
“童磨大人。”她说:“您终于来了呀。”
童磨的步履有些迟疑,他似乎能感觉到,胸腔里原本该是心脏的地方似乎正在剧烈地鼓动着。空气似乎前所未有的沉重且冰冷,分明那孩子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任何分别,可童磨依然能够意识到这样一点——
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着。
“怎么啦?”童磨迈步走进房间,顶着有些沉重的空气,仍是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小咲的身边:“你这段时间一直照顾的那家伙呢?”
“我让她离开了哦。”小咲回答得很平静:“因为她的伤已经好了嘛,总不能让她一直在这里。”
童磨没想到自己会收到这样一个答复,他眼底里闪过一瞬的惊诧,而小咲看起来却并不打算让他多说些什么,她歪了歪脑袋,继续开口说道:“我擅自这样做的话,童磨大人会生气吗?”
“诶?为什么?”童磨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香奈惠姐姐是鬼杀队的队士,她知道了我们在的地方,说不定会带着其他人一起来找童磨大人的麻烦。是我把她放走的,所以,童磨大人会生我的气吗?”
“不会哦。”童磨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了笑容:“如果是你想做的事情的话,我怎么样都不会生气的。因为我是小咲的家人嘛。”
“如果担心她来找我们的麻烦的话,我们可以像之前一样搬走,搬去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就好了。”
说话的时候,童磨虹色的眼眸里映着烛火,衬得里面映出的人影也格外明亮。
听他这样说,小咲脸上的笑意便也愈发浓了起来。她伸出手,握住了童磨的手,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膝头。
“童磨大人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也很开心能一直像这样喜欢着童磨大人。”她说。
“但是啊……”
少女的声音稍微顿了一下,她的视线向下垂着,望着自己膝头与童磨交握着的手。她用指尖一寸寸地摩挲过他手背的脉络,最终停在了那尖利得仿佛利刃一般的指甲上。
“就算童磨大人不介意我做出这样的事情,也终究会有人介意的,因为童磨大人也有‘不由自主’的时候,因为童磨大人是鬼,是……”
“……是被鬼王鬼舞辻无惨控制的,没办法获得自由的鬼。所以童磨大人才非得要去外面狩猎人类不可,所以童磨大人才非得要与鬼杀队为敌不可。”
“如果一切的错误最终都要有人来负责的话,那么那个男人……鬼舞辻无惨,他一定是罪孽最深重的一个,所以我不想,我不想童磨大人继续被那样的家伙管制,我不想再看着童磨大人被那样的家伙伤害,我不想我们之间还要横着那样一个,明明与我们谁都没有关联,却偏要对我们的生活指手画脚的家伙。”
“童磨大人您啊,有没有过一瞬间的不甘心,有没有过一瞬间——”
她抬起头,看向了童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将剩下的半句话补完:“想要杀死那个鬼中之王。”
“小咲你……”瞳孔一点点地收缩,童磨看向小咲的眼神里带上了一点始料未及的惊诧,他看着眼前的人。
这太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了,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却又好像没有一丁点的违和感似的。
她似乎不该懂得争斗与杀戮,不该懂得这些堪称残酷的东西,但她懂得爱,她懂得她想要和他在一起——
纯粹的,只和他在一起。
“你在……说什么呢。”隔了很久,童磨才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呢喃。他伸出手,将那个小姑娘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像是带了些许警告的意味,童磨贴着她的耳侧,轻声开口:“开这样的玩笑可是很危险的啊。”
“我没有在开玩笑。”小咲将面孔贴在了那个熟悉的胸膛,她伸出手,环着他的背膀:“童磨大人,我只想要童磨大人。”
“童磨大人也是,只有我就足够了吧,所以我们,稍微做一点乱来的事情吧。我们来创造一个,只有我们存在的世界吧。”
童磨没有容她继续说下去,只是他正用手揽着她,实在无法再去遮掩她的嘴巴,于是他垂下脑袋,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他没有闭上眼睛,而是就在这至近的距离盯着她,环着她的手臂也收得格外紧,就好像是在害怕在下一个晃神之后,眼前的人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了一样。
因为他知道,鬼舞辻无惨会通过血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位鬼中之王就是靠着那种东西,自以为是地掌控着他手边的一切。
小咲说得没错,明明鬼舞辻无惨与他们两个人的生活没有任何的关联,可身为鬼中之王的他,通过分享血液而将童磨也变成了鬼的他,却总在妄图操控童磨的全部——他总是不讲道理地对童磨的选择指手画脚,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仿佛这样就能将什么抓在手里一样。
原本童磨对此并没什么在意,毕竟不管鬼舞辻无惨是怎样的家伙,都不会对他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因为童磨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的童磨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也有了很在意的事情,也有了想要在一起的人,倘使鬼舞辻无惨的存在会影响到这些的话——
那么就杀了他吧。即使掌控着血液的无惨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任何一只鬼。
当这样的念头在脑海当中闪过的时候,外面似乎刮起了一阵风,紧接着,皮鞋底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的沉闷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风雨也无法渗入的门口。
童磨没有回头,即使不去回头看,他也几乎可以想象到,出现在那里的是怎样的光景。
——蜷曲的卷发垂在帽檐下,梅红色的眼睛里满是阴骘,出现在门口的,就是这样一张阴沉又写满杀意的面孔。
鬼舞辻无惨。他来了。
第41章
男人在门口停留了几秒钟,他沉着脸,看着在地上相互依偎着的一人一鬼。
少顷,他复又重新迈开了步子,一步一步,朝着两个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原本更像是人类的圆圆的瞳孔在一瞬间变成了野兽一样的竖瞳,额前的青筋向外暴凸着,一路向下蔓过脖颈,蔓过手臂,催着平日里隐藏起来的指甲也变得尖而长。
鬼舞辻无惨没有说话,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愤怒。摆在眼前的是毫无争议的背叛与几近可笑的谋划,而动了这种歪心思的家伙的下场只应该有一个——
他毫不客气地向着那个偎在童磨身前的小姑娘伸出了手。
以死赎罪吧。
他是鬼中之王,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完美的生物。他的意志便是绝对,他的命令不容抗拒。所以任何违逆,任何背叛,都该以死赎罪,这就是他鬼舞辻无惨的做派。
指甲刺破皮肤的声音倏的响起,血的腥气在空气当中蔓延。但鬼舞辻无惨预想的画面却没有出现。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童磨猛地扭转了身子,用自己的躯体将那个少女护在了身下。
——一如很多年前一样。
不,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这与很多年的哪次完全不同。彼时的无惨虽然也觉得那个人类的小女孩很碍眼,却并没怎么放在心上。说到底,他从来不觉得那样一个弱小的人类可以和他们这样的鬼相提并论,过分执着于杀死她,本身就是对她的抬举。
但这一次,她放走了鬼杀队的柱,甚至还妄言什么要杀死他——这是僭越,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明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童磨却依然挡在了她的身前。
好,很好。这样的举动根本就是最直白不过的宣言——
“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像是外面天际积攒了无数风衣的黑云。他对着童磨,缓缓抬起了手。
他是鬼中之王,是掌控着世间所有“鬼”的“血脉”的人,倘使他真的想要杀死一只鬼,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那些流淌在众鬼身上的属于他的血液,一旦发动,便足以让任何一只鬼身体爆裂,彻底灰飞烟灭。
即使是上弦之鬼也一样。
他该死,他们都该死。被愤怒支配的鬼舞辻无惨不假思索地催动了潜藏在童磨身体里的血液——
就算是上弦又如何,在他的面前还不是一样……
可时间就好像是在这里静止了一样。
一秒过去了,两秒过去了,鬼舞辻无惨的手就那么空悬在半空,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的第一个愿望是,斩断童磨大人与鬼舞辻无惨之间的所有联系,所有的因果与牵扯,统统都斩断,让童磨大人可以真正自由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这是小咲在夜斗面前许下的第一个愿望。作为祸津神的夜斗可以凭掌中的神器斩断一切——当然也包括这种血脉上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