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花木扶疏的小园和莲池,忽而柳暗花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栋两层高的小楼,悬在门上的红木匾牌刻着二字——含蕴。
「愣站着做什么?既已追来,还不进来?」立在楼牌下的雍绍白淡淡丢出一句,随转身入内。
既知她在后面追赶,却又故意跑给她追。苏仰娴咬咬唇瞪着他的背影,瞪啊瞪的,突然间醒悟,他就是故意引她来此!
他想要她看到什么?
这栋含蕴楼里藏着什么玩意儿?
她好奇心完全被挑起啊!
拎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跃上石阶,她追随他进到含蕴楼内。
楼内原本太过空阔的中堂,四个方位分别建出月洞,形成隔而不绝、虚实相生的怠境,堂上有几张长几并排,摆在几上的物件不算小,约莫是两人手拉着手环抱出来的尺寸,上头还盖着一大块黑布完全遮掩住实体。
雍绍白就立在那物件之前,他没有看她,下一瞬,他抓住黑布将其掀开。
苏仰娴屏气凝神,当那物件的真面目落进眸底,她背脊一阵凛然,脑门发麻,动了动小舌,又张了张口,勉强才从唇间蹭出声音——
「东海……东海卓家的镇宅玉石……」
当年初见,传闻中天地所造的玉石从湖底突出,形成石峰,被东海卓家圈护在湖心小亭中,而今再见,石峰中的真玉未现,天然所生的巨石却已被开切成数块,经过了分崩离析,然后重聚于此。
数了数,竟有九块之多,一块接连一块拼成原来模样,但见那蜿蜒其上的明显裂痕,浑然天成的美物就这么毁了,她胸房陡然紧缩,一颗心当真疼得要命。
噢,不,完整的样子还差一小块啊。
才想着,就见她身边的男人忽从袖底掏出一物,将那方小小玩意儿轻巧却也郑重地放进那唯一的凹洞中,填补了所有的不足。
玉之心。
是她从东大街何老板那里淘来,之后又被他强行取去的那块玉石。
玉心归元,被开切成九块的碎玉终于生岀连结,瞬时,她能察觉气的流动,而身畔的他更非等闲之辈,天赋与功力尽在她之上,岂会察觉不出。
很难不去留意他。
她想,在自个儿眼里,这位才能堪称惊艳绝俗的雍家家主就跟一块绝世奇玉一般,只会令她一探再探,永远不可能视若无睹。
半敛着俊美长目,他将无伤的左掌贴上,静心感受玉石合体后的内蕴。
他不发一语,浓密墨睫下的深黝目光宛若两潭黑渊,深邃不见底,亦空灵得无限缥缈,但苏仰娴却觉得彷佛碰触到某种底蕴,那是深藏在男子心里、正细细茁壮的某种脉动,是一种命定、一种失而复得又沛然重生的灵犀。
她的心隐隐悸颤,因为他此刻纯然的表情和毫无防备的意动。
于是她学起他的姿态,将两手贴在玉石上。
她学起他敛目静心,感受他所感受的,此时此际,言语变成了多余且粗鄙之物,有灵犀一点通,她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她凭着本能选择另一条路,然后两个不一样的方向最终导向同一个点——
他们都回到最初也是最终的那个点,在那方小小的玉心上重逢。
但石中藏珍玉,玉心灵动,阴阳流转,便会生出阴脉与阳脉两股内蕴。
他意随心动,玉随意动,感应到的是玉石阳脉。
她意念随他而动,相辅相成,走的是玉石阴脉。
待一切静下,苏仰娴缓缓张眸,男人那双漂亮眼睛近在咫尺,羽睫如墨蝶之翼徐徐掀扬。
他的眼神不那么空灵缥渺了,却仍深具穿透力道,令她气息一窒,胸中紧绷。
「为什么它……它们……竟都在这……」其实不确定到底欲说什么,仅是低声呢喃。她怔怔然看着他唇瓣掀动,听那微沉的嗓声流泄——
「当年,年近百岁的卓老家主神识仍清明之际,我曾受他所邀访东海卓家,与他有过一场深谈。对于东海流派的延续,老家主已看得透澈,推敲着自他以后,东海流派怕是后继无力,只是子孙们各有营生,能安然度日,那也很好,卓老家主唯一放不心的,就是伴他初试啼声,又伴他声名鹊起的这一方镇宅玉石。」
苏仰娴蓦地记起那一年、那一夜,他在卓家湖心小亭抚摸石峰,与石中玉说话的模样。
心头乍动,她喃喃道:「所以你是受了卓老家主所托,要替他老人家守住这一方玉石,不令珍物蒙尘,所以才……才这般执着,把它们一块块都寻到了……」
「还是太迟。」男子眉峰清朗,目色氤氲,好一会儿才又出声,「本以为卓家绝无可能动它,却是错了,错得离谱,得知消息时已然晚了,镇宅玉石被开分解,只得一块块追寻回来,历时整整一年,却还是少了最后一块。」
「……最后一块,也是最最紧要的一块,玉心有灵,少了它,寻回再多、拼凑得再好,也是徒劳无功。」苏仰娴静静吁出一口气,「原来如此,所以雍爷才会这般执着,非得到这最后一方玉灵不可。你……你那时大可说清楚啊,我能懂的,你却是取了就走……若能及时说明白,我阿爹也不会意外伤了你。」
说来说去,皆是治玉者对于玉石永远执拗的心境,卓老家主的「放不下」是这样,他雍大爷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亦是如此。
但,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般异于常人的固执,也难成就一个流派的兴盛,到底是「不疯魔、不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