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与这麽多同行人才聚会,如此强大的诱惑根本是要她直面内在,瞧她能不能守住修行中的本心,仅倾耳去听、尽目去看,以心会友,真正做到不言不语、自观内在。
尽管不易,她是有信心完成这门功课的。
直至见到他——?守心不语突然变得艰难无比。
天朝御用工匠十有七八出自江北昙陵源,他,雍绍白,正是昙陵源雍氏的年轻家主。
他外貌清俊高雅,谈吐斯文得体,宛如美玉温润的翩翩佳公子,只是这些都不是引得她心脏怦怦跳、快要破戒的要因。
她曾见过出自他手中的三件花鸟玉雕作品,分别展现出圆雕、浮雕和薄意的巧技,花鸟画的「形神兼备」与玉雕的「因色取巧」相结合,不仅见解独特,形成的作品更是妙趣横生,似将各家流派融入,贯通之後又另辟蹊径。
据闻,他完成那三件花鸟玉雕时,年仅十五,与此时的她同龄。
反观她,八岁时拜入师父云溪老人门下,习艺至今,连件像样的玩意儿都拿不出来,能不生愧吗?
如今这尊能为她指点迷津的「大神」就在眼前,她欲求教却不能畅言,内心那个纠结啊,当真是百味杂陈。
两人仅隔三步距离,他一手仍覆在及人腰高的大石上,双眉微敛,目光略飘移。
忍住几要溜出唇间的话语,她再次打手势,表示自己正在「守心」,并朝他微微一笑。
他没有对上她的视线,对於她的手势亦无任何表示。
沉静几息,他调头重新面对大石,就在她微觉怪异之际,忽听他低声道——?
「东海卓家的这方镇宅玉石拔地而起,突出於湖面上,石中玉,玉中魄,代表卓家一代辉煌的老家主已故,眼下看来……後继无人,你说,这方镇宅玉魄还能维持多久?」
治玉者中,无人不知卓家这方藏在石峰中的天然玉。
数十年前一次地牛翻身,卓府家宅安然无事,却从湖底冒出这一柱擎天。
当时卓老家主仅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他发现石中蕴玉,视为祥兆,便依着石峰形状建出这座湖心小亭,将突出湖面的玉石护在亭中。
说也神妙,自此之後,出自年轻的卓老家主手中的玉器和石雕果然佳作频频,东海卓家更如平地一声雷般闯出名号。
只是此一时际,在这座湖心小亭中,她听他问出,却不觉他是在问她话,倒像……像他自个儿在喃喃自问着。
唇瓣掀动,终究没有破戒出声,她学他将掌心贴熨在石上,闭眸凝神。
玉石有精魄,守心静候,连心的十指便能感到那股脉动。
这是她最最擅长的,师父说,这是老天爷赏她饭吃,所谓「一相抵九工」,她若能探出玉料内在脉络,便晓得如何雕琢才能成就所谓的浑然一体,比什麽都强。
她还得练,练眼力、练神气、练心。
啊,找到了!
她轻拉了下男人的锦袖,他似乎早已察觉出什麽。
当她移动贴在大石上的小手时,他的手跟随着她,而与其说是跟随,其实更像在评断她此刻的作为。
他五指修长的大手跟在她的小手後面,徐缓而沉静,循着石中玉魄的流动挪移,时而往上,时而向下,或偏左、或向右,直到绕着石块走了一圈,最终停在最初的起点。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见他终於抬起眼瞧过来,不禁弯眸笑开。
瞧,镇宅玉石的精魄不仅犹在,还生动活泼得很啊!
她眸珠滴溜溜地转,眨了眨,想把内心之意传达给他。
「竟不知卓家还有这般人才。」他一双眼角微挑的长目亦眨了眨,密翘的墨睫底下轻敛笑意。「卓老家主贪静,治玉时更容不得半点声响,遂收了四名聋哑仆人近身服侍,阁下想必是长年来耳濡目染,才练就此番功夫。」
他嗓声仍幽微,没打算说给谁听似的,毕竟与他在一块的是聋哑之人,听不到也不能言语……等等!她怎会被认成是卓府的聋哑仆人?
古怪感如涟漪般扩大再扩大,她尚未想明白,一只小臂突然被他抓住。
她心头骤跳。
「你……」他陡然顿住,镶着淡淡银辉的俊容露出愕然表情。「你是女子。」
尽管隔着厚厚一层衣料,她臂腕握起来仍然纤细,但这绝非重点,重中之重的点是——?
他一开始竟看不出她是女子吗!
换她顿住,瞠眸结舌。
彷佛察觉到她的惊愕,他静了会儿,问:「你能听见?」
她先是点头,见他眼神定定然,动也未动,根本看不见她一般,遂探指在抓紧她小臂的那只手的手背上,轻轻画出一个圈,表示自己并非耳聋。
被突如其来直接碰触,他五官微凝,修长有力的五指仍抓着她未放。
「能听见,却无法言语?」他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