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时际,柜台后,那幕葫芦百绣纹的帘子后头探出一只小广袖,撩开——
「这位小哥想来早饭吃得甚饱,一来就嚷嚷,何老板养在后院的那只大黄狗阿福,吠起人来都没你响亮,你可了得呢。」
突然岀现一个大姑娘,青衫翠裙如云天碧水,腰缠明亮环带,缀着玉佩络子,她瓜子脸上笑意盈盈,轻软语调说岀来的话却夹枪带棒。
店铺里的众人全瞪过来,何老板与两名小伙计的眼神闪亮,如见救兵,苏仰娴朝他们安抚般浅浅一笑后,才转去打量登门闹事的人。
粗略数约有十五、六人,四名年轻随从跟着主子爷进到店内,其余的人在店门口前或站或蹲或坐,闹得东大街上的行人退避三舍。
此时这位主子正大咧咧霸占着何老板最钟爱的那张乌木太师椅,一手玩着茶几上盛香茗的盖杯,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敲膝头,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那晩扮成小仆模样进到「清晏馆」,她见过这位南天流派的宣家大公子,只是当时隔着一小段距离,她仅看出对方身形甚是高壮。
而此刻大白天的,他就坐在那儿,当真仔细去看不如猛一看,在她眼里,宣南琮生得是头大、脸大、手大、脚大,浓眉利目,鼻子大嘴也大,与雍绍白和秋倌那种俊雅细致完全扯不上边。
他很确实地将两鬓修得整整齐齐,胡子剃得干干净净,露岀五官不精致的面庞,到此为止还算可以,他却要往脸上扑粉,往嘴上抹脂膏,即使仅淡淡一层薄妆亦满满违和之感,令人瞧着都想叹气。
她暂将眸光瞥开,扫向那个替主子发声的年轻随从。
少年看起来跟双青差不多年纪,但没有双青给人的那股子爽直可爱感,仗势欺人时的确牙尖嘴利,许是这样才能得主子宠爱吗?
苏仰娴禁不住要想,那晚雍绍白被对方整来一模一样的马车劫走,眼前这臭小子定然也插上一脚,说不准……哼,还是他出的主意!
「你、你谁?哪儿来的?你敢骂我是狗!」年轻随从回过神来,表情恶狠狠。
「我没骂人啊,我说大黄狗阿福它不如你,在夸你呢,小哥可真爱误会。」
「你——」
「小哥问我哪来的,我也没打哪儿来,只是听到不知打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想揪我出来,我不需要人揪,自个儿就跳出来啦,出来瞧瞧是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敢来这东大街上质疑我掌过眼的那座『翡翠卧牛』不真是不真,看看这只王八羔子还想怎么大放厥词、胡扯瞎编。」她浅浅又笑,圆亮眸子显得无辜般眨了眨——
「要战就来,咱们既是行里人,就按行里规矩,南天流派要我出来面对,如今我出来了,就不知宣大公子敢不敢面对?」
最后的问话,她丽眸飞睐扫向乌木太师椅上的宣南琮,后者在她说话时已改变坐姿,不再是懒洋洋斜坐,而是挺起胸、抬起头,分别放在盖杯和膝上的手一动也不动,非常专注在看她。
姑娘从头到尾皆笑咪咪,声音轻轻柔柔,却气势凌人。
跟进来的四名宣家随从以及盘踞在店门口前的打手群纷纷愣住,愣得很彻底,店内鸦雀无声。
「姑娘是……」宣南琮微眯双目。
「啊,既然要战,还得通报姓名。顾着想要瞧清楚那王八羔子的长相,都失礼数了呢,实在有愧。」
她这「王八羔子」说得顺溜,彷佛仅是个称呼,没有骂人的意思,在场的宣家随从和打手们皆闷不吭声,原因是有些人仍在发愣,而几个回过神的学乖了,这时候谁驳她谁就成她口中的王八羔子。
众目睽睽下,她简单屈膝,安然一福。「小女子,帝京流派,苏仰娴。」
闻言,宣南琮表情微变,方颚绷了绷,瞪着她好一会儿。
「呵,呵呵,原来是你……被帝京玉市称作『女先生』的苏家姑娘。」一顿,声音似从齿间磨出,怪里怪气,「原来是你,让雍家家主一进帝京就决定暂且长住……与他雍绍白过从甚密,日日被马车接进雍家别业相会的苏家姑娘,原来就是你。」
宣南琮这么说话,像认定她跟雍绍白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事,大庭广众之下,她若为自个儿的名节着想,是该严正驳他才对。
但,她偏就不驳。
不但不否认,她嘴角还笑得更深——
「是啊,那个受召唤、天天进雍家别业作陪的苏家姑娘,正是小女子我。我就跟着雍爷,他要我做甚,我便做甚,从不推辞,他肯为我长住帝京,我可是受宠若惊得很哪。」
她所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只是隐藏起后背真正的原因。
这样坦然不忸怩的回答落进宣南琮耳中,惹得他两眉纠结,嘴咧出笑弧。「所以苏姑娘因此觉得雍绍白他是真心喜爱你?」
寻常的姑娘家听到这样直白的问话,任谁都要脸热心颤,甚至羞赧欲死,然,一遇上苏仰娴那不服输的心气儿一扬,姑娘家都变得不姑娘了,敛眸窃笑的神态跟偷了腥的猫儿没两样。
她从袖底取出一条香帕,以纤指轻捻帕子边角,跟着装模作样压了压红唇,答道——
「说起觉不觉得什么的……呵呵,这般的事,实也无所谓的,而是不是真的喜爱,那就更无所谓了,总之彼此相处得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明白对方欲做些什么,雍爷要我伴着他,我伴着便是,也想不了其他许多,更没必要去想那许多,一切顺心去走,顺意而为,随缘方能自在,挺好啊挺好。」
道完,她内心竟一个愣怔,冲着自己。
藉着这一张嘴说岀来,好像不经意间亦整理了对雍大爷的感情。
感情如淌在原野上的河,她顺心顺意将自己流向他,倾慕与真心喜爱不是一线之隔,是重叠再重叠的意绪,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