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十位「公断人」正聚在最宽的雅轩内仔细评比,原是安闲沉静坐回位子上等待的苏娴见宣世贞朝她望来,她报以微笑,他却笑得淘气,低声道——
「苏姑娘的『一苇渡江』很有意思。」
「宣六公子的『一鹭莲生』十分有意思,亦深含功力。」她从容答道。「适才仅匆匆一瞥,没能详看,但也已感受那玉作传达出来的力度。公子用的是带皮玉雕之法,将那方翡翠沁白的部分雕成一只白鹭,漂亮浓正的部分形成莲花与莲藕,而带皮的颜色偏黄绿,不花功夫除去,却是将其雕成大大的莲叶。」
每每说玉,她总能说得眉飞色舞,一时间忘了压低声量。
结果她这位「女先生」一讲,大伙儿往二楼飞飘的目光都落回她脸上,身为师哥的三位大叔也没想阻她,反正他们家小四儿不论干出什么都是再正确不过的,所以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
至于坐得离苏仰娴甚近的宣老太爷则一脸肃穆,沉眉敛目,若非他老人家一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圈椅扶手,还道他坐着入睡了。
苏仰娴继续道:「宣六公子的玉作,一只白鹭立足在生出莲花之处,也可瞧作一只白鹭与莲花连成一景,以花鸟实体来看,那叫『一鹭莲生』,以谐音来看,那是『一路连升』,有升官发财的比喻,但要我看,这玉作送给想多得子嗣的人,亦是上上佳礼。」
「愿闻姑娘高见。」宣世贞两手拱了拱,表情欢快。
「把升官、高升这个『升』字,换成出生的『生』字,『一路连生』不也能当成连连生产之意吗?」她颊面微红,笑了笑。「所以六公子这件玉作,有非常的喻意,很有意思。」
宣世贞谦逊道:「被苏姑娘如此一解,我都觉得自个儿终有丁点可取之处。」
「六公子很厉害的。」苏仰娴诚挚道。
忽然楼上有人提问——
「宣六公子的『一鹭莲生』既被解说完毕,苏大姑娘要不要把自己的『一苇渡江』也仔细说说?」
苏仰娴心房陡颤,抬眼就见雍绍白已从雅轩返回凭栏而设的雅座,其他九位「公断人」也陆续回到座位,看来对于第一局的斗玉已有结果。
此时被雍家家主随口一提,底下百姓们跟着起哄,就是想听帝京「女先生」浅显易懂又十足详尽的「说玉」,毕竟受益匪浅啊。
但苏仰娴是察觉到了,雍大爷提问的语调实在凉薄得很!
都好像……好像她欠了他,惹得他发脾气似的。
唔,好吧,她确实欠他,「代父偿债」的她还没将债还完,他依然是她的债主无误。可是,他干么发火?该怒发冲冠的是她才对!
瞧她修养多好,都没当场怒气冲冲冲到他面前质问,他倒好,她只不过与人多说几句,聊得颇有些忘我,他就看不惯吗?他……呃,他、他看不惯什么?
莫非……难不成……也许是……
他不喜欢她与宣六公子相谈甚欢?
噢,是吗?会吗?他、他原来是吃醋了?
心悦无比,爱之慕之。
想着他那些简短有力、直白通透的情语,顿时间心肠软成一片,陷得好生严重,都没办法持续对他发大火了。
她红着脸蛋起身,甚是腼腆地对在场所有人轻轻一揖作礼,半开玩笑道——
「众位大德且饶过小女子吧,我的那件玉作就算了呀,医者不自医,要我自评,那定然有私心,不把自个儿赞出一朵花来岂能尽兴?总归是全力以赴,无愧于心,就将评论托付给十位『公断人』与在座各位了。」
道完,她屈膝微福,重新落坐,几是臀部才触及椅面,楼上已再度传出声音。
像要应和她所说的,身为「公断人」之一的雍绍白徐声道出对她作品的评论——
「苏姑娘的『一苇渡江』使的亦是带皮玉雕之法,不同于宣六公子玉作之精细,走的却是大智若愚、大巧不工的路数,你挑选的黄玉上端澄透,下方带脏,底端还生出一长片的带皮未除,按理那样扎眼的多余该彻底切开方是正理,苏姑娘却突发奇想,以害为利了——」
名震天下的昙陵源家主金口一出,众人洗耳恭听,目中火热,满面通红,全盯着此时被小仆重新端回楼下的那只乌木托盘。
托盘上盖着四方大红巾,将两件匆促间完成的玉作以及十位「公断人」投玉评比的结果全给掩实,谁胜谁负,犹未知跷。
雍绍白评论不断,「你将底端多余的带皮部分稍加修饰,削出形状,便如达摩足下的一苇。上端最主要的人物部分则以意象工法带过,仅仅着重在达摩老祖的面部表情,表情是细腻无端,但其余地方似泼墨山水,宽大头罩连接着飘荡的宽袍,苏姑娘不仅利用玉石的俏色,让玉石带脏的地方形成袍摆,突显行者修炼之清苦,更借玉石原形作出迎风袍扬之姿……」略顿了顿——
「哼,行啊,真行,如姑娘这般在雕工上取巧的,雍某还是头一回见识。」
苏仰娴隐隐觉得,才变小的火气又要扬起。
她就是取巧了,没谁规定斗玉不能取巧啊,她取巧是她脑子好使,他大爷顶着「公断人」身分偏要当众编派她,先褒后贬,根本刻意打击她的自信心。
暗自咬咬唇,她仍浅浅笑开,落落大方。
「有劳雍家家主监赏,有劳各位『公断人』评定。小女子不才,自知雕工不精,但我帝京流派在琢玉雕刻上人才济济,我实属末流,远远比不上我的三位师哥以及师哥们所收的其他子弟,所以是我个人之缺,而非师门之弱。」
楼上的雍绍白终于收声,瞧也没再瞧底下一眼,迳自靠回雅座品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