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瞧见她家明明已年过四旬却仍然清俊如昔的师父,与那位掌着织造署的提督大人立在一起的画面,干干净净、瘦瘦高高的两名男子,差别仅在她家师父的身长较对方略矮了些,肤色也更白皙了些……相处的氛围那是长久以来养成的,静好闲适,眼光相交间彼此会心一笑。
看着那样的他们,苏练缇心里头就不住地骚动,仿佛来了一群蝴蝶任性震翅,震得人都要脸红心跳,即是与她“幻臻坊”颇有交往的贵客,自是不用苏练缇开口,齐连已随花无痕将靴子脱下,还是花无痕顺手接过去摆放在自己的黑履边,这一脱一递、一接一放间默契十足,没让苏练缇或方景绵这两个弟子有“服其劳”的机会。
方景绵年岁尚小,还瞧不出其中细致之处,苏练缇则很努力地克制脸红,朝齐连微微屈膝一福,落落大方又不失礼数地将人迎进去。
不待她启唇多说,齐连一下子便被那座绣屏引去所有注意力,如同昨夜不请自来的某位侯爷那样,沉迷细赏般在巨座绣屏前伫足良久。
再有,此际门窗皆大敞,烂漫春光落在绣面上,投落、穿透、笼罩、镶嵌,竟把上头的“江山烟雨”闹出一种拨云见日甚至是云开月来之感,沉寂里藏着无数灵动,静谧中见大道通天。
对于织造署上寿要用的这座绣屏,苏练缇半点不担心,真要说,这已是她第三次绣出这面屏风,而这一世的成品又更精致,她内心无憾了。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在她记忆中亦清晰起来——
明日,织造署的人便会过来将绣屏运走。
再过十日,皇帝老儿大寿,百官进宫寿,织造署献礼恭贺,这座“江山烟雨”绣屏在诸多贺礼中大放异彩,显现出东黎刺绣工艺之高绝,令在场前来贺寿的外邦使臣们惊羡不已、喷啧称奇。
然后她会被皇上召见,龙心大悦的正霖帝会许给她一个心愿。
上一世,她把请求指婚的心愿改掉,跪请圣旨赐下令牌一面,让她能凭着皇家令牌请动太医院的大国手们为师父花无痕调理身体。
她家师父一直以来就有哮喘的毛病,以往仗着年轻还能带着她四处游历,如今年过四旬,身子骨真的较以往虚弱许多。
她上上世嫁进卓府,几年后师弟和师妹结成连理,师妹嫁鸡随鸡,最后亦随师弟回北陵定居,师父的病情便是在那时急遽恶化,待她知道时根本也无力回天。
这一世,她依然想求那面能请动太酱院御医的皇家令牌,保她家师父平安康泰。
齐迪这边果然如她所预期,从眼前的这一幕“江山烟雨”中回过神后,眼角都有些湿意了,连声赞好。
“好了,没瞧见孩子脸都红成那样?大人再称赞个没完,缇儿脸都要冒烟了。”花无痕浅笑温言,不近看的话,不容易发现眼角与嘴角的淡纹。
齐连笑着打趣儿。“本督就不信,有这般绝妙技艺的好徒弟,花先生能不骄傲不欣喜若狂?”
花无痕眼神流转,轻和道:“我自然是骄傲又欣喜,大人岂会看不出来?”
……得了。苏练缇决定直接脸红给两位“大人”看。
她不忍,也无须再忍,反正他们皆以为是过多的称赞才令她害羞脸红。
齐连这边很快下了指示,敲定明日一早便会遣一小队人马过来包裹撤运。
待两位“大人”离开丝芝小院,苏练缇在小师妹方景绵的帮忙下,摊开一块红巾将整座绣屏完全遮盖起来,眼不见为净啊,以防她再继续瞧着,动不动又想添进更多东西,需知“留白”亦是一门学问。
这件“江山烟雨”的绣作,至此终算大功告成。
只是该做的事已然做完,方景绵一副想赖下来长聊的模样,一屁股往角落枕堆那儿一坐,自发地提起养在小炉上的陶壶,替自己倒了杯热茶。
小丫头不怕烫舌似的先灌了一大口,这才一吐为快道:“师姊,你说啊,那个什么断袖之情、龙阳交欢,就是师父和齐连大人那样吧?”
正想着该用什么借口支走师妹,好让藏在内寝里的某位大爷赶紧离开,骤然听到这话,苏练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跤。
“你、你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词啊?”震惊。
方景绵挥挥手,像在表示这没什么,小脸蛋老气横秋。
“外头不少书摊、书肆都有话本可买呢,有才子佳人的本子,也有才子对公子、公子对小厮、小厮对王爷、王爷对将军、将军对军师……欸,多的是,咱们家的织工和绣娘们常是凑钱去买,大家轮着看,既能调适身心还能多认识一些字,咱看多啦,没啥稀奇,只是师父和齐连大人这一对活生生在眼前上演,就觉好奇些啦。”
苏练缇到得这时才惊觉自己有多无知!
竟还以为她家小师妹单纯天真好糊弄,根本天大误会!
只是小师妹到底都看了什么东西?
奇书吗?还是其实就是……淫书?
她这个当师姊是不是该管一管?
而现在管……还来得及吗?
方景绵根本不知她在纠结,一股脑儿把心底的事全盘托出——
“师姊你是没觑见过啊,上个月师父唤我进他老人家的彩园,特意指导我的绣功和织艺,我定力没师姊那样好,师父亲传几手巧技要我自个儿练习,我练不到两个时辰就瞌睡连连,最后就伏在练架边上睡着,迷迷糊糊间,我知道是师父过来往我身上盖了件披风,然后……我还听到声音,师父在跟某人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