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的尽头——ifremains
时间:2022-04-24 08:06:59

起先,他和康念慈还会发短信询问她的状况,然而她像是没看见一样,没有过任何回复。知道高考那天他和康念慈都收到一句“考试加油”,他们才算是感受到她的存在。高考后他们相约着去孟惠予家看她,却被新来的住户告知,她早已搬离这个地方,走得无声无息。
 
他们终于知道,“加油”这样的话,有着比祝福更深刻的含义。
就像“前程似锦”只会送给远行人。如果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站在身边,那么便以一句再质朴不过的“加油”赠一份诚挚的期许。从此以后,一别两宽。
一句“加油”,便是孟惠予准备的唯一也是最后一份,对于这场友谊的最珍重的结业礼。
 
 
别扭的旅行相约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孟惠予时常在鸡汤公众号里看到这句话。
高考前,那句“加油”,不止是送给他们,更是送给自己。那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故事没能讲完,但她的身体和心理都已经支撑不住再去讲一遍了。
 
后来的他们再也没有了联系。
如果不是这次相亲,孟惠予想,他们大概会成为彼此余生的过路人。
程述有什么需要相亲的理由吗?
他在学生时代就优秀得格外出众,外向的性格和好看的皮囊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好运和助力,除非他愿意,不然实在没有单身到现在的理由。她思来想去,只能归因于父母催婚。
原来到了这个年纪都会面临这样的麻烦,谁也不例外。她不禁感叹时过境迁。
 
那一次见面之后,他们没有再约。好像彼此都默认似的,把对方当成好友列表里的僵尸号,谁也不肯主动伸手。最后还是程述问她有没有时间,想找她帮个忙。
孟惠予自认没什么本事,应当是没什么能帮得上他忙的,然而人家大律师都主动开口了,她也没有拒绝的立场。
明明上次见面时轻装出行,连头发都是在楼下随便扎的,这回倒是认认真真起了个早,细致地化了个妆。孟惠予自己都不知道这份紧张到底缘何,又心烦地换下刚穿上的小短裙,找了条舒服的牛仔裤替代。
程述还是上回那副装扮,卫衣外套羽绒服,清爽得像个大学生。
 
“我妈后天过生日,想找你帮忙给她挑个礼物。”他说得轻巧,倒也没在意孟惠予的尴尬。明明许久都未联系,怎么刚重逢便是给家长挑礼物?
这番疑问藏在孟惠予心底,她没敢说出来,就怕程述打着马虎眼,又把话题扯到未知的方向去。算起来,他们有10年没有联系过。认识的那段时间便是最忙碌的学生时代,整日整日地被学习绑住手脚,这样闲散地逛街倒还是第一次。
 
揽了活儿就得好好做,孟惠予主动问起他母亲的喜好。
“她喜欢明亮的颜色,过年的话最喜欢红色,喜欢实用的东西,最讨厌乱花钱。本来想着买件衣服,我又怕她嫌我眼光太直男…”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语调稀松平常。
光是从他的神态与描述,孟惠予就看得出他跟他妈妈相处得有多好,更觉肩上担子不轻。
逛了一整圈的服装店,两人还是没选出来一套满意的衣服。程述懒得再溜达,打算到楼下买盒护肤套装敷衍了事,被柜姐拉着介绍了一通后反而没了主意。
他对肤质没有研究,连女朋友的化妆品都不会关心,更何况是妈妈的保养品?一番无奈之下,只好向孟惠予求助。
“不好意思,我们再逛逛。”熟练的婉拒语句扔下,孟惠予挽着他的胳膊逃离了现场。
“要不,先吃饭吧?”程述逛得心累,想找个地方歇歇,正好也快到饭点,先填饱肚子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日料店里,程述绅士地挽起卫衣袖子,给她斟茶。一抬一放间,倒还有些茶艺技巧在里面。
“我爸爱喝茶,我也跟着他学了点。”其实就是马马虎虎学个模样,他最烦喝那些清口的东西,味道干涩得很,也不知道怎么还有人趋之若鹜。
孟惠予笑笑,没接话。这家店人不多,菜上得挺快。不一会,就基本齐了套。
可能因为外公外婆的原因,程述不论吃喝都更加偏向甜口,没沾染上本地气息。而孟惠予却是典型的辣口,一顿寿喜锅吃下来,她只觉得舌苔都齁得发甜。
茶壶里的茶都快被她一人喝完,再去倒时,滴下来的只有寥寥几滴水珠。程述体贴地找来店员给她续上,随即又给她斟茶,动作熟练得像是经常干这么个活儿。
 
“你在这边待多久?”依旧是程述开场。
“不知道。”
“嗯?公司没定复工时间吗?”
“没,我回家之前辞职了,”孟惠予抿了一口茶,接着说,“想歇息一段时间再找新的工作。”
“工作不顺心?”程述边问,边给她续满。
孟惠予低了眉,终于还是点了头:“嗯。”大拇指拂过陶瓷杯的边缘,眼神流转,她接着说道:“压力太大了,我不喜欢。”
 
她说得轻松,程述听得却有些沉重。
看着她淡然的模样,他心里总感觉怪怪的。很神奇,在亲密接触的那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面对他的时候总是畏缩的、伏低的、本能地退后的。在阔别十年后,竟然能够毫无波澜地聊起些日常。
她休学后的经历他无从得知,这十年他经历的人生他更是看不到摸不着,只要她咬定不松口,他便没有任何办法去捉摸揣测。
 
除开康念慈这样的冷面学术爱好者不说,他接触过的女生,大多都是明亮的、艳丽的,少有像她这样一字一句都透露着淡漠的悲哀。以至于本科时的一次部门招新,他看到刚入学的学妹结巴着自我介绍时,都会想起她。
事实上,她们太不一样了。
学妹的紧张源于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可孟惠予的紧张源于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那年在体育课上,别人跟他说起孟惠予的绯闻轶事,他还只是拍拍人家的手,让对方别胡说,心底却也忍不住对背后的真相生了疑。
他是生于法律之家的孩子,自然懂得,亲属之罪不该连坐。可他不是她,如何体贴谅人,也必不会懂得,在一群尚未开智的未成年之中,戴着这样一层身份长大,到底需要承载多大的重量。
 
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的立场去挑起她意欲封存的往事,坐在这间小小的卡座里,她一如印象里那样安静,早就不似过去那样容易受惊,甚至附上了几分过尽千帆的豁达。
他怀着一种沉重的思念审视着孟惠予,想要凑近去问问她的一切又深知自己的没有那样的立场,这令他有些怅惘又无奈。他轻叹一声,下一秒,就看见她抬了头,嘴角隐隐衔着些笑意:“走吧,我知道买什么了。”
 
走出商场的时候程述只拎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方名牌丝巾。
孟惠予当时对着那几条比对来比对去,最后选上这款颜色不艳但花样细节比较特别的款式。程述也不知道母上大人会不会喜欢,只觉得孟惠予应该比他懂女人的审美一点。
事实也证明他的猜测确实没错,他妈妈生日那天,单独把他的礼物跳出来夸了两嘴,还决定下次出门就要系上。程述想着说什么也得感谢下孟惠予,问她什么时候有空,没想到久久没等到回音。还是到了晚上,微信才弹出来她的消息提醒。
 
“抱歉,白天有点事。有什么事吗?”白天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趁着回家带着爸妈去做了个体检。回到家时时间已经不早,等到晚上才有时间搭理程述。
“你挑的丝巾我妈很喜欢,想问问你明天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
“喜欢就好,也没帮上什么忙,不用再破费了。”买礼物那天他已经以帮忙挑礼物为由请过了,孟惠予觉得没有必要再来一次。
于是一个电话直接打过来,程述不依不饶地同她讨论起两件事情的性质,说一个是请帮忙,一个是要感谢,一码归一码。
 
“或者,你明天有事?”考虑到这一种可能性,他语气明显温和下来。
“要出门,不知道晚饭前能不能回来。”大概是太久没见,孟惠予低估了他日渐增长的粘人功夫。料想装聋作哑会被追问得更惨,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
“怎么?需要帮忙吗?”听她这两句话,程述跟着便收起方才的嬉皮笑脸。
为着他此时突然的转变与体贴,孟惠予轻哼着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去趟公园。”
程述愣了,去趟公园为什么会晚上回不来,接着问道:“什么公园要去这么久?”
“湖城森林公园,近郊那个。”
土生土长的程述对这个老公园有点印象,然而也仅限于听过,仍旧想不出孟惠予打算在那待上一整天的原因,支支吾吾半天,才吐出一句:“那里很好玩?”
孟惠予听言,顿了顿,又笑出了声:“还行。”
“那…一起去吧!”程述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脱口而出。
这句话似乎吓住了孟惠予,对面没有回音,许久许久,程述才听到一句“好”。
 
 
一声迟到的对不起和下次再见
 
 
一大清早,程述便驱车到了孟惠予家楼下,她出门准备不多,等待的时间便也不长。其实照她自己的计划来说,更倾向于搭乘公共交通过去,时间上可能是自驾的翻倍,但她好像更乐于在路程上浪费时间。
倒是没想到程述主动请缨当司机,她便也懒得拒绝了。
八点出门,到公园入口时已经快九点。
因为是春节,家家户户大多还处于团圆阶段,这里鲜有人至。孟惠予指挥着他把车停到指定停车位后,拿好热水瓶和小零食便跳下了车。
 
冬天的森林公园不比夏日荫荫,一眼望去,一棵棵参天大树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什么生机。这显然不是适合游览观赏的季节。程述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的时节要来公园闲逛。
孟惠予看出他的疑惑,没有解答,自顾自地按着熟悉的路线往深处去。
冷风穿过枯木从远处吹来,拍打在他们身上,程述感觉凉意入骨,打了个寒颤。身旁的孟惠予却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两臂,他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体不行,不然怎么会比她还怕冷。
 
从森林的东侧到西侧需要穿过一条并不湍急的小河。冬日河水枯竭,杂草败落,架在河中间的青石板已然没了青苔生存的痕迹,整座森林都洋溢着一股萧条之意。
程述率先踩着石路走了过去,到岸后就转过身来接孟惠予。甫一伸手,对方却摇了摇头。
“都没水了,我不至于滑倒吧?”孟惠予揶揄着。
 
河水不流,人烟罕至,整座森林里除了鸟叫声便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如果不是路过长凳时看到一对养神的老夫妇,他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被拐进了深山。
孟惠予没打扰他们,倒是夫妻俩先睁开了眼,她才大概是方才踩着枯枝败叶发出的“咔嚓”声打扰了他们休息。
她欠了欠身,微微低首,打了个招呼。程述有样学样,成功俘获老太太的笑意。
 
一路上走走停停,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快两个小时后。
这是一条悠长的石子小径,孟惠予就近找了只长凳坐下,放松地靠着椅背,忽然闭上眼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程述跟着她的步调,坐在她身侧。
“是不是能听到鸟叫声?”孟惠予问。
程述闭眼。视觉屏蔽之后,听觉好像就瞬间被放大,人的五官还真是神奇。方才在这林中他还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此刻沉下心来,倒还能捕捉到不少鸟鸣和风声。
“嗯。”他双手插在衣服两兜里,耸了耸肩,也用力地呼吸起冰凉的空气。
 
歇息了三五分钟,孟惠予打开保温杯,就着杯盖给他倒了杯热水。在寒风的侵袭下,水汽从杯口升腾起来,他喝了两口,感觉有暖和不少。
“你常来这吗?”他问,一边把喝完水的杯盖递还给她。孟惠予甩了甩杯盖残留的水珠,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不算常来,只是每次回家都会来一次。”她一饮而尽,盖上保温杯,回答着他的问题。
“这么喜欢?”
 
孟惠予没有回答他,深呼一口气,看向对面的一丛凋败的松枝和光秃秃的松树。
“你猜我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程述摇摇头,孟惠予并不在意,她没期待过他能给出什么答案,自顾自地说起来。
“是高三休学。”
程述没接话,她的话匣像开了口一样停不下来。
“休学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我又犯病了。”她看看程述的表情,笑了笑,“是抑郁症。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发生的一些事得了抑郁症,治了两年后基本好了,但是还是坚持复诊。没想到高三又犯了。”
“是因为同学说你爸爸…”程述说得小心翼翼,怕又刺激到她。
“有这个原因,但不全是。归根结底应该是我自己放不下。”孟惠予把目光从那堆松树上移开,后脑勺搭在椅背横梁上,轻飘飘地开始给他解释。
 
“我爸爸…他是因为故意伤害被判刑的。他当时太冲动了,扭打之间动的刀子,回过神来对方已经倒在血泊里。但他很快就打了120,对方也抢救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家赔也赔了,牢也坐了。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我的初中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传来传去我就成了杀人犯的女儿。你知道的,初中生嘛,十三四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判断力呢?
刚开始只是言语攻击,然后是小打小闹,再然后就是孤立和欺凌了。不瞒你说,我那个时候经常会交不上作业,后来被勒令帮忙倒垃圾才在垃圾桶里发现它们。
还有啊,上厕所时会有人故意锁上门不让我出来,嘴里还要喊着‘为民除害’。等到我妈妈发现我身上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伤时,我已经是抑郁中期了。”
 
“治病很难的,我花了一年多才好转。在这期间,一直是在家里自学,想着高中一定要换个环境,这才碰到了你们。你们俩对我真好,我觉得自己好幸运。
可我没想到,高中还是逃不开。
大家确实不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对我做过什么,但是以前的东西还留在我脑子里,后来,是我自己把未发生的事情预演成一场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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