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翛。”
闻言,九叔目光一闪,更加警惕。
我嘲讽地一笑,我要是想杀一个人,他焉得有命在?
“翛翛,哎呀外面天寒,快,快进屋来。”他似想起什么,伸出手招呼我,我低眸,他在触到我之前又缩回去。
“……”我不该告诉他我的名字。
我随他进了屋内,里面确实很暖,生了暖炉,也富丽堂皇。
坐下来喝热汤,他很自然地拿过我面前的碗,端起来就尝以示可以喝。
“少爷!”杵着的九叔瞪大了眼出声阻止,顿了一下,尴尬地笑,“这位姑娘远道而来,这有失礼数吧。”
“我们以前……”
我敛眸深了目色,夺过他手中的碗,喝了一口热汤。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我欲待要走。他将暖阁让了出来,退出去,小心翼翼道,“这么晚,想必店家都打烊了,明日再走好不好?”
我坚辞。不欲纠缠,我去了客房。连日奔波疲乏,随便洗漱了下,便歇了。
暖阁外,九叔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还是开了口。“大少爷……这,她是……”
“九叔,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想每个人都有他的为难之处。”焦望春看着他的眼睛从容道,没有责备,“如今我已成人,也算是焦家做得主的人,还请您尊重我的决定。”
有温柔自他眼底一点点泄露出来,漾着浅浅波光。
“唉,是老奴多嘴了。少爷长大了……”九叔摇摇头,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吹了一下胡子,走远了。
他也去睡了,又不敢十分睡着,怕错过了来之不易的光阴。
黎明到来,我整顿停当,打算离开。
此地不宜久留。一是不想与人有什么牵扯,二是担心招来祸患。况且我须赶到下一地去接新的悬赏单。
“等一下。”
我回头,挑眉询问。
他拿出个用帕子包好的簪子与我,簪身黑色形似枝干,顶端缀着三朵红梅,有含苞有盛放的,宛如真的傲骨梅花。
“这发簪我觉得很衬你,便买了。”冬日里,他笑如暖融融的春光。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手里的梅花簪,没说话。
“昨日我生辰,我给九叔他们都买了发簪。”他笑了笑,随手一指。
“作为朋友,翛翛不收下我的临别礼物吗?”
“大少爷给管事的们都送了。”九叔摸摸头上的发簪微笑。心中庆幸这女子总算走了,自己不用那么紧张。
“朋友?”我咀嚼着这两个字。
“那时我们一起在荒郊小院……我拔毛拔得快,你烤的野味好吃,我们配合得很好,很默契。”他唠唠个没完,方才优雅的模样完全崩裂。
“……”
“或许是吧。”我拿过发簪,随手绾在发间。
第二年。
我来的比去年早些。向后乜斜一眼,有人跟踪我。
是以当小少爷邀我去夜市的时候,我未拒绝。
过了腊八,又不到除夜,街市上依然很热闹。
他买了吃食点心,奇巧玩意儿,尽是些哄小孩子的东西。
拉我去看烟花水灯,听说话看傀儡戏,对着一看就破绽百出的杂耍惊叹连连。
“翛翛。”他笑眼望着我,“你开心吗?”
不是他过生辰?关我什么事。
未及细想,我将桂花小圆子一推,“你自吃吧,我出去一下。”
我由热闹走至冷清处,有人自身后现身,对方寻常百姓打扮,眼神一交换我便识出是同道中人。
我自背后拔出刀,对方也掣出兵器,在这无人的巷子里打了起来。
他来寻我时,我正好解决了这个杂碎。
俊俏的青年男子面如白纸,瞳仁骤缩,脚步像灌了铅似的移动不得。
他第一次亲眼见我杀人。
“翛……翛?”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如你所见。”
向前走着,我回首,“继续逛吗?”
他难得的没有跟上来,却也不说话。
“你不想说点什么么?”
“我…知道你一定是迫不得已才杀……杀人吧。”他脸上有侥幸,又有怜惜,“你从前过得很不好。”
“我杀人没有原因。”我转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冷哼一声。
“不要妄自揣度别人。”
不再待他跟上,我径自往前走了。
我在光里,他还留在暗里。
我非善类。杀的虽然坏人居多,也未尝没杀过几个无辜之人。
不像他,对个想杀他的人还要施与同情。
良久,脚步声响起,是他急促地小跑着追上来。
“至少你没有伤害我不是么。”他小小声说,似是自言自语。
我还是听到了,无情打破他的幻梦。“如果有一天目标是你,我也不会手软。”
两相无言,默默走了一路。
我还是杀死了兔子,正如当年楼主杀死樱桃一样。
他终于不再似从前那般热络,我们的关系从春过渡到冬,或许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一个杀手,怎会有朋友呢?
第三年如是。下了霏微小雪。
第四年。生辰前一日。
我来的时候府上陷入了一片红,挂满了红绸,贴满了喜字。
不同于鲜血的红,那是一种喜悦新生的颜色。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去。
后院,仆人正打盹,九叔也喝得醉醺醺的。
“你……怎么又来了。”坐在门槛上的老头子睁着醉眼,抬手指着,哼哼唧唧。
我垂下眸,“你们家……”
“大、大少爷累了,早就睡了!……”挥了挥手。
九叔闭了眼,舌头打结吐字不甚清晰,“不……不要去打搅他……”
“今日这婚礼……”
“色色……都用……用最好的!望春亲手操办……”九叔大约真的醉了,撇了敬称直呼少爷的名字。
我慢慢站起身来,牵了牵唇角,“我不会去打搅他的。”
如此,于他于我都是一件好事,翛——代表着杀戮,黑暗,不幸。
这个生辰他一定过得很好。我想。
打盹的仆人醒了,我飞身跃上房顶。
后会无期,我的……朋友。
高处视野开阔,只是不经意地眺望,便见后院主卧红烛高照。屋内人影晃过,随后暗下去了。
忽然有些窒闷。
低头一瞥,肩头又渗出血,在红衣上晕开深色痕迹。
之前那一场打斗还是没能占尽上风。不急,我的玄天心诀已练到了第七重,即将大成。
月下我乘着清风踏过黑色琉璃瓦,消失于夜色。
于是,第四个年头的生辰,小少爷没有等来那红衣黑发,发间一点红梅,却如霜雪一般的姑娘。
初时,他还坐在门前睁着大眼睛望着虚掩的院门。
后来,立在阶前翘首以待,左顾右盼。
再后来索性开了门,不时出去瞧瞧。深浓的黑夜,两点鬼火似的眼睛,简直将路过的更夫吓个半死。
“大少爷。”
无人应答。
“哎,大少爷——!”九叔跌足,喊魂似的叫他。
他木木地转过头。
“她不会来了,来,跟九叔进去吧。”九叔直叹气,俨然一个劝诱孩子的慈悲长者。
“您进去吧。”声音好似沾染夜气,也透出一点清冷。
不多时,约摸后半夜下起了雨。
九叔生拉硬拽,他总算是进了屋。夜深露重,那华服锦衣却也已经凉透了。
也许是下了雨,她才来不了了罢。他想。
她也许是忘了,或者有事耽搁了。
怀抱着这种念头,他等啊盼啊,到花落残红,绿树阴阴,才确乎相信她不来了。
“大少爷,这桩生意不如……”见他颇有些颓丧,九叔斟酌着问。
“去安排吧。”
“那批去北地的丝绸……”九叔又问。
“都检验好了,我亲自送。”
他垂下眸不愿多话,连笑容都消减了。
回程路上,他又去了当初住过的小院,鸟儿自由来去,屋内旧物积灰,好像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待了几日便回来了。他多次派人去寻,打探关于她的消息。
两年了,她消失了好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蕉叶覆鹿,只是一梦?
可是,那年她拉扯着他的衣袖避雨,还有她喷洒在他耳畔的呼吸,那么真实。
他只能自我安慰,或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那样的身份轻易被人找着了,才是危险的。
转眼又是一年生辰。
她还是没有来。
他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白天。
“伯伯,看神马?”比膝盖高不了多少的孩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奶声奶气道。
“等大侠。”
“大……虾?”
“是大侠。”
“大……虾虾……吃。好次。”小奶娃流出了哈喇子,扯着他宽大的衣袖往上爬。
“哪里……虾虾,要。”扒拉半天没有找到,奶娃娃瘪了小嘴像是马上就要哭。却见伯伯神情比他还伤心,马上又不哭了。
望春抱着膝,黯然自语,“她不会来了。”
人海茫茫,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过后,他又没事人一般,努力掌管家族,努力赚钱,继续找她……
除夕,悦来客栈。他刚谈完一桩收购药铺的生意,那人走了,他独自去大堂坐了会。
很久很久以前她带他来这住过,客人往来不绝,他不知道他在期待些什么。
对面一桌聚集了些人,有个精瘦的中年人一脚踩在长凳上,伸着手指指点点与人交谈,说得绘声绘色,邻桌的人都被吸引了。
杀手楼几个字入了他的耳朵,他凝神细听。
“没啦,那神秘的楼主被人杀了,他死之前杀了好多人,那是尸山血海,血流成河啊。”
“可怜什么啊,那都是杀手,以杀人赚取赏金。”他比划着脖子。
“听说是为了一本秘籍……”
“听说楼里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当地的人去那废墟挖出了许多宝贝……”
话未完,一个人冲上来扼住了他的手臂。中年男子手上正抓着一支簪子炫耀。黑色簪身,红梅。
“你怎么得来的?”他大睁着眼睛,激动得声音颤抖,急切地要问个究竟。
“是谁告诉你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也是……听一个行脚商……说的。旁的我也不知道了。哎哎你快松手,我真不知道了。”他自觉买的不值,找人来脱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