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予只见过待人温和的程屿,那次是她第一件见程屿与人敌对,他展现出与平日温暖截然不同的凶戾。
阳哥彻底被激怒,另一只手握拳挥向程屿,却被程屿单手截住。他抓着阳哥的两胳膊往外别,阳哥吃痛地喊了一嗓子。
旁边三个小弟见状不妙,赶快过来帮忙,程屿把阳哥推过去,伸腿踹向最先冲过来的人。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阳哥他们脚上半踩着鞋,打起架来极为不便。而且这几个人瘦得像骨头架子,程屿因为长期运动的原因,一身紧实的肉,出手动作敏捷,打架占了上风。
许予和卫白霖看呆了,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
后来有路过的大人吼了一嗓子,阳哥他们几个爬起来,狼狈地逃跑。走前,阳哥狠狠甩给程屿一句“等着”。
程屿不予理睬。
“屿哥,你也太帅了吧!”卫白霖满眼崇拜地惊呼。
许予点头赞同,无法用匮乏的言语形容,程屿刚刚打架时有多霸气。
被他俩看到自己打架的样子,程屿还有点难为情:“其实这些人就是虚张声势,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屿哥,偶像!”卫白霖抱拳。
许予有样学样:“偶像!”
程屿赧然一笑。
第二天,球场上的小伙伴们听闻程屿的英雄事迹后,纷纷对他表示敬意。大家也有担心,怕阳哥不会善罢甘休。
事实果然如此。
隔天,阳哥他们又来到球场,还是那四个人。这回他们都穿上了运动鞋,见到程屿时,一个个扭着脖子捏着拳头。
“那天我会输给你,纯粹是意外。”阳哥觉得很没面子,于是再次找过来。
程屿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识相的话,认个错,把兜里的钱给我,我今天就放过你。”阳哥用拇指蹭了下鼻尖,摆出牛气。
“我要是不识相呢?”程屿反问。
“那就别怪兄弟不客气了。”阳哥咬牙道。
卫白霖见情况不妙,赶紧点头哈腰和阳哥认错:“阳哥,实在对不起,我这朋友是外地的,不懂规矩。”
“我这有钱,你拿去花。”卫白霖把兜里的钱全掏出来。
阳哥不满地斜视卫白霖,语调上扬:“有你屁事,滚。”
卫白霖识趣地闭嘴。
程屿与阳哥对峙,气氛降到冰点,大家都停下打球,往这边望来。许予害怕,偷偷伸手拽了拽程屿的衣摆。
她的小动作引起了阳哥的注意,阳哥讥笑:“嚯,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当时许予的外形完全可以冒充男孩,只是她的性格和偶尔忸怩的小动作,显得不伦不类。
许予害怕又自卑地低下头。
程屿一下就恼了,抓起阳哥的领口,警告道:“你说话注意点!”
“老子偏不!”阳哥骂了句脏话,“你诚心讨打是吧?”
“你想打架,我奉陪。”程屿厉声回应,“我输了我认,如果是你输了,那你以后不可以再来球场找大家的麻烦!”
“口气还挺大。”阳哥不信自己会输,“行啊,我答应你。”
烈日当空,球场上的人远远围成一个圈,旁观程屿一对四。打架情形和上一次差不多,阳哥他们并没有因为换了鞋就提高了战斗力,在以多敌少的情况下,依然输得惨不忍睹。
不得不说,打篮球有效锻炼了程屿的反应能力和出手速度。事实证明,阳哥那几个人,确实没什么真本事,否则不会只敢欺负比自己小的孩子。
那伙人惨败之后,阳哥在临走前对程屿甩了句话:“你真TM爱多管闲事,你别以为这样他们就会感激你!”
学习上的事阳哥不行,人情冷暖的事他可经历了太多。
“我不用他们感激。”程屿是单纯地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阳哥冷笑一声,离开了球场。
周围传来热烈的掌声,为程屿的勇敢仗义。大家平时被阳哥压迫惯了,今天总算有人帮他们出了气。
“屿哥,当时你真的不害怕吗?”许予弱弱地问。
程屿摇头:“我就算不是为了公道,也想保护重要的人。”
他指的是卫白霖和许予。
许予抬起头,定定地望着程屿,仔细观察少年脸上的每一处细节。她想在这个夏天结束前,再加深对他的印象。
因为于她而言,程屿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可谁也想不到,事情仍然未完全结束。
球场刚恢复了往昔的宁静,没过两天,阳哥再次找来。这次他带了八九个人,其中有三个明显看起来已经成年,他们还带了木棍来。
此番来势汹汹,势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球场上的小孩们都吓坏了,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卫白霖当时腿都止不住发抖,许予紧张地往他旁边靠。
唯独程屿无惧,甚至质问阳哥:“说话不算话是吗?”
阳哥把棍子搭在肩膀上,嘴里叼着根烟:“当然算,我不找大家的麻烦,我只找你。”
程屿两次让他当众出糗,他咽不下这口气。
“还有,别说我欺负你,我给你个机会。”阳哥笑容玩味,然后提高嗓门,对着整个球场上的孩子喊,“你们有谁,愿意支持他的,就站到他身后!”
球场上的孩子们呆愣住。
“我阳哥承诺,今天的事今天了,无论你们有多少人支持他,无论最后谁输谁赢,我保证往后不会找各位的麻烦!”阳哥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恐稚嫩的脸,勾起嘴角。
程屿的眉宇下沉:“找我就找我,不要涉及其他人。”
阳哥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最后一次喊道:“支持他的,就站在他身后;不想惹事的,就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球场上静止了几秒,在这几秒钟,似乎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灼热的高温更令人焦躁难耐。
许予和卫白霖紧张得直咽口水,他们希望,大家都可以留下来支持程屿。人多力量大,一定可以吓走阳哥他们。
可能其他小孩也是这么想的,大家在等待至关重要,第一个做出选择的人。
随后,有一个小孩带头跑出球场,瞬间引发“羊群效应”,其他小孩们相继逃走。他们害怕,谁都不想面对一场无妄之灾,而且谁也无法确信,阳哥以后不会找他们麻烦。
小孩们都在往外跑,没有一个人敢站到程屿身后。许予惊恐地站在原地,耳廓里传来嗡鸣,她彻底被吓傻了。
突然,旁边的卫白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拔腿往外跑。许予很犹豫,同时被一股巨大的负罪感包围,思绪纷繁揪扯着,脚下的步伐却没有想停的迹象。
她承认,虽然是被动逃跑,但她心里的天秤,本身也倾向于这种选择。真实且丑陋的懦弱,在那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许予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孱弱的奶奶和一个渺茫的期盼,她不敢惹事,她害怕连仅有的这些都会失去。
所以她做了一个,在当时十岁看来,相对容易的懦弱选择。
许予被卫白霖拉着往前跑,她边跑边回头望了一眼。程屿正面朝阳哥那一群人,后背对着逃跑的小孩们,他没有回头。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年少的许予再愚钝,也明白这种行为叫作背叛。明明拜过把子,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结果大难临头的时候,许予和卫白霖都逃跑了。
程屿悲凉的背影在许予脑中定格,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分别来得猝不及防。
许予不敢想象,当程屿回头时,他看到身后空荡荡,连他引以为傲的两个朋友都弃他而去,他会是何种心情?
球场三兄弟关系融洽,不管卫白霖聊再无趣的话题,程屿都会笑着捧场。无论是许予还是卫白霖,从没见程屿对他们阴过一次脸。
他是真的,待朋友极好,为人诚恳仗义。
可许予和卫白霖还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后来许予有做过一个噩梦,梦里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程屿的情形。他缓缓转过头,两眼布满血丝,用寒冷结霜的语调说道:“你们不配做我的朋友。”
许予从梦里哭着醒来。
第28章
卫白霖拉着许予一直奔跑,他们穿过乐县的大街小巷,不顾炎热的高温,也感觉不到累,只是发疯地往前跑。
许予边跑边哭,她担心程屿有事,可她没有回去的勇气。
后来,两人跑进了一条死胡同,这才不得不停下。卫白霖倚靠在墙上,大口呼喘,许予则蹲在地上,没出息地失声痛哭。
“屿哥对咱俩那么好,可是咱俩却逃跑了。”许予抽噎着,“白霖,屿哥会不会有事?”
卫白霖仰头看天,脸上混着汗水和泪水,他转过身面朝墙壁,难过地握拳砸墙。
他也十分痛恨自己的懦弱,他们这群孩子,普遍胆子都不大。惹了阳哥那样的人,卫白霖害怕以后会有接连不断的麻烦。
比起无休止的恐惧,背叛朋友要更容易吧?
许予最难过的,是她十分确定,刚才那种情况如果换成她和卫白霖被针对,程屿绝对会义无反顾地保护他们。
两人在那条巷子里待了很久,时间的流逝,对于他们而言是折磨。恐惧,担心,自责,每一种情绪都令人不好受。
很晚之后,两人才敢偷偷摸摸地往球场的方向去,那里已经恢复如常。
卫白霖和周围的人打听,知道了当时有小孩逃走以后马上报了警,刚好附近就有巡逻的民警,所以阳哥他们没来得及把程屿怎么样。
确认程屿没事,许予和卫白霖由衷松了口气。
尽管如此,但他们和程屿的友情是真的结束了。
发生那件事之后,许予和卫白霖都没脸再去球场。后来他们遇到过之前一起打球的小伙伴,得知程屿在那天之后,也没再去过球场。
面对这段戛然而止的友情,许予和卫白霖充满愧疚和遗憾,他们都忘不掉程屿那样的朋友。
许予没有扣扣号,卫白霖和程屿加过好友,这是唯一可以联系到程屿的途径,但卫白霖不敢主动和程屿搭话。再后来,他的扣扣号被盗,想尽办法也没找回来。
他们彻底与程屿失联。
夏天像是骤然结束,日子如以前一般空乏沉闷。许予想起与程屿相处的时光,总觉得像一场幻梦,而卫白霖在那个暑假过后,变得稳重了很多。
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没忘记过程屿。
许予再长大一点后,她有了新的猜想:或许阳哥那天本来就没打算动手,他通过暴露人的劣根性的方式,给予程屿内心上的重创,达到最好的报复效果。
九年来,许予只对别人讲与程屿有关的愉快回忆,将他当作榜样,却绝口不提最后那天发生的事。
她有意逃避,逃避曾经那样不堪的自己。
是这一天与程屿的聊天刺激了许予最难过的神经,加上梁佑率先倾吐心里话,所以许予也忍不住,道出这段藏得最深,最耿耿于怀的过往。
许予讲完这段冗长的故事后,已经酒过三巡,饭馆里的客人散了大半。她处于半醉不醉的状态,却觉自己最是清醒,脸上两行泪水。
过去那么久的事,再提起来,她仍然十分痛苦。
梁佑还是第一次见许予这样难过,听完她讲的故事后,梁佑沉默。他想不到,人前看起来没心没肺的许予,心底却埋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沉重心事。
半晌后,他勉强想出安慰的话语:“许予,你别自责了,其实现在以成年人的角度再去看待你说的那些事,我能理解你的做法,毕竟你那时也只是个孩子……”
“那如果你是他,你会原谅我吗?”许予脸上泛起醉意的红,思绪却还清晰。
梁佑一时无言。
“九年了……现在过去九年,如果我和他道歉,你说我们还有可能是朋友吗?”许予哽塞着嗓音,想寻求一个答案。
“会吧……”
梁佑答得不是很肯定,他不擅长说违心话。其实在他看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许予明白,她锁着眉头,抿紧双唇,为了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她把脸憋得更红。最终她还是没能忍住,泪珠大粒往下掉。
平时不提还好,这一提就把心上撕开道口子,难过的情绪源源往外涌。
尤其是当许予想到如今的程屿。
“我不知道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许予哽了哽,哑着音往下说,“但我只要想到我也可能是……令他对这个世界失望的一部分原因,我就无法原谅自己……”
许予喝多了,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双手掩面痛哭:“如果给我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就算拼上所有,我都要护在他面前。”
那样的话,说不定就守住了永远热血奋勇的明朗少年。
世上无如果。
梁佑看着痛苦到无法自拔的许予,再没说什么安慰的话。有些事在心里憋太久会生病,倾诉发泄出来,不失为一件好事。
梁佑忘记自己即将遭殃的事。
许予最后趴在桌上大哭,惹得旁人频频投来异样的眼光,梁佑劝不住她。后来时间晚了,范霞打电话过来,梁佑把大致情况讲了一下。
十分钟后,许予全家人杀过来,没错,包括许齐。看到许予满脸泪痕伤心不已的醉鬼样儿,许家人惊愕。
“嚯,还喝得是白酒。”范霞气结。
“说,你怎么欺负我姐了?”许齐质问梁佑。
许中强没有说话,但脸色不太好看。
“这……和我没关系……”梁佑无助地摆手,他拍了拍迷糊的许予,“喂,你帮我说两句。”
许予朦胧睁眼看到梁佑,想起刚才的聊天,哇一声哭得更猛了。
梁佑:……
许中强把许予背回家,许齐跟在后面。范霞晚走一步,她和梁佑了解具体情况,梁佑就说许予是想她以前的好朋友了,其余没漏风。
范霞大概也知道那么个人,便没再多问。
第二天许予清醒了以后,回想起自己前一晚的失态,羞得用被子蒙头。她后悔了,果然喝酒误事,言多必失!
许予不愿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现给别人,不过当她看到手机上梁佑发来的信息后,她释怀了。
梁佑:【我会把许予同学的秘密烂在肚子里。】梁佑:【有些事顺其自然就好。】
许予醍醐灌顶。
她起来得晚,家里面没有人,许中强和范霞忙着见客户,许齐去上培训班了。桌上放着杯蜂蜜水,以及尚有余温的饭菜。
吃完饭后,中午的阳光正烈,窗台上的花草被笼罩着一层濛濛的雾感。许予拿喷壶给花浇了点水,不知觉又陷入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