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后知后觉发现,在和许予有交集的日子里,程屿是个有温度的人。
第64章
周六下午,体育馆。
程屿刚结束篮球课,和学生、家长道完别,他去楼上换衣服。
路过乒乓球区的时候,他说不上有意无意,往里瞥了一眼,看到在上课的许齐。
程屿不自觉地停住脚步。
耳边似乎响起一阵嘲讽:干什么?说要划清界限的人是你,许予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们连朋友都不是,你拿什么立场去关心她?
没完没了拉扯的感情,谁都累。
想清楚以后,程屿再次迈开步伐,面无表情地往更衣室走。
耳边却又突然冒出另一道声音:如果她真的遇到困境,正处于脆弱无助的时刻呢?这样的话,你也能置之不理吗?
许予说,她害怕面对人生那些无能为力的时刻。
会不会,她正处于这样的时刻?
程屿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转身返回乒乓球区,步伐利落干脆,不带一丝犹豫。
许齐这会儿正在旁边观望教练的示范,看见程屿走过来,他瞪圆眼睛。
程屿和乒乓球教练说了两句话,然后叫许齐:“许齐,你过来一下。”
许齐的头上顶满问号,乖乖跟在程屿后面,两人来到走廊上。
一个月不见,许齐与他生疏许多,又因为知道程屿让姐姐难过了,所以许齐心里对程屿有些意见。
他没有像以前一样亲切地呼唤“程屿哥哥”。
程屿蹲下身,与许齐保持平视,问他:“你姐姐这几天是不是没去学校?”
不满归不满,许齐还是礼貌地回答了他:“是。”
“为什么?”
许齐脸上露出违和的伤感,声音变小:“奶奶快不行了。”
程屿心下一沉,声音再放温和些:“你没有去看奶奶吗?”
他知道许予的奶奶家在外地,而今天是周末,按理来说,许齐也应该回去看奶奶。
许齐摇摇头:“我和姐姐的奶奶不太熟,爸爸说,等到最后再让妈妈带我过去。”
“你和奶奶不熟?”程屿没听明白这句。
“我和姐姐是重组家庭。”
程屿眼中错愕,他绝然没想到,因为许予性格活泼,而且她和许齐姐弟俩的关系特别好,怎么看都是亲姐弟。
愣了几秒后,程屿点头,不打算继续和小朋友就着这种话题聊下去。
他还是问回与许予有关的:“奶奶家在哪里?”
“乐县。”
程屿的惊诧比刚才更甚,全部都表现了出来。乐县这个地方让他记忆深刻,许予竟然也是乐县的。
他突然想起来,有一次他问许予的奶奶家在哪里,许予躲闪着避开答案。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还有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这样看来,并不是错觉?他们以前真的见过?
程屿脑海中飘起一些零散的碎片,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但就是少了关键的一环,将全部线索串联。
许予是在山南市念的初高中,她从来没有回避过谈论这段时期的经历,却鲜少提起小时候。
“许齐,关于你姐念中学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程屿扶住许齐的肩膀,迫切希望从他这里求证出答案。
许齐不明白程屿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他回想了一下,把自己知道的讲出来:“姐姐以前跟着奶奶生活,她有一个邻居发小,他们一起长大的。”
程屿听到这里,还没有受到启发,毕竟是一个挺普遍的情况。
许齐紧接着往下说,想到了一个重点:“哦对了,我姐改过名字!她以前是个男孩的名字,叫许明。”
许齐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许明,小明。
程屿的脉搏加速跳动,答案似乎已经浮出水面,但他无法不觉得这很荒唐。
小明是个男生,许予是女生。
招风耳。
想到两者的相似点时,程屿倒吸一口凉气,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不会这么离谱吧?
“你肯定猜不到,我姐为啥改名叫许予。”许齐说起这件事,眉梢一扬。
程屿处于极度震惊中,一直没说话,听到许齐说这话,他下意识问:“为什么?”
“我姐小时候有一特好的朋友,名字里也带‘Yu’,她特别喜欢那个朋友,所以爸妈建议她改名时,她就给自己起名叫许予。”
“那人就是我姐的偶像,我姐说她小时候很内向,后来认识那个朋友以后,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人。我姐喜欢篮球,也是因为那个好朋友。”
许齐听许予讲过不少关于那个人的事,所以此时能娓娓道来,但姐姐并没告过他,那个人就是程屿。
程屿已经彻底确认,许予就是他认识的小明。十年前他们相处了近两个月,程屿一点儿没看出她是女孩。
他有些哭笑不得。
实在是令人惊喜的荒唐,此刻再往回细想,很多事都有迹可循。
许予喜欢邓肯。
许予问他“我该不该和朋友提起过去的事”。
许予精准地知道他生日是哪天。
许予知道他从前是怎样的人,才会觉得他为她打比赛是出于路见不平的心理。
……
最重要的是,许予口中“我以前认识一个赤诚热烈的少年,他让我相信世界美好”,就是指他。
程屿当时心里还在泛酸,到头来是……吃自己的醋?
此时想来,无奈又无语。
不过他现在最深刻的感受是愧疚,愧疚没有早点认出许予,也愧疚对她说“我讨厌过去”的话。
程屿的精神世界受到了猛烈地冲撞,所有复杂的感受都浓缩在心头,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该受哪种情绪主导。
“程屿哥哥。”许齐叫他。
“嗯?”程屿回过神,摸了摸许齐的脑袋,“怎么了?”
“那天你到底和我姐姐说了什么?为什么她回家以后一直哭?她到现在都很难过。”许齐看得出来。
程屿的心脏一抽,这段时间他也并不好受,想放下却从来没真正放下过许予。
“不会再有那种事了。”他确定。
许齐眼光闪烁:“真的吗?”
“嗯。”程屿问许齐,“你知道奶奶在哪家医院吗?”
许齐点头:“县中心医院。”
“好,谢谢你。”程屿起身,“你回去上课吧。”
“还有,你先别和姐姐提起我找你的事。”
“哦。”许齐不明所以地答应。
程屿迅速去更衣室换了衣服,然后匆匆下楼开车。
他做得最明智的决定,就是在十分钟之前,下定决心去找许齐问清楚了整件事。
黯淡的人生骤然亮起天光。
奶奶住院的第四天。
许予在重症室外连守着,除了规定的探视时间外,偶尔也能混进去几次。奶奶躺在那里,一动也没动过,许予就在旁边自说自话。
奶奶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微弱,打了几次肾上腺素都没什么作用,医生告诉他们,大概就这两三天了。
许予的眼泪都快哭干了,面对着紧闭的重症大门,神经绷紧到极致。每一次有人从里推开门,她都会提心吊胆。
在这四天里,她已经见到六次护士通知其他病人家属去签死亡确认书。逝者家属的阵阵哀嚎声,刺得许予耳膜发颤,她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许予和其他家属一样,在等最后的宣判,这种等待令人窒息。
许中强和姑姑这两天经常跑进跑出,许予隐约清楚,他们是在准备奶奶的后事。
“小予,今晚你回奶奶家休息吧。”许中强担心她熬不住。
许予这几晚都是睡在走廊的折叠床上,时不时会被哭声吵醒,一直都休息不好,精神浑浑噩噩。
“不了。”许予嗓音发哑,她想陪奶奶到最后一刻。
听说人将去世前,灵魂会在周围游荡,再次看看他的亲人朋友,许予怕到时候奶奶看不到她。
许中强没强求她:“那你去打点喝的热水吧。”
“好。”许予拎上暖壶,起身往电梯处走。
医院是个消耗人精气神的地方,明明她这四天基本都在坐着发呆,可走起路来时,浑身筋疲力尽。
“许予。”
许予刚拐过一个转角,听见有人叫自己,她迟钝地转头看去。
看到靠在墙上的程屿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里是乐县。
而且许予现在很疲惫,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她看着程屿时,没有任何反应。
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不是真的。
直到程屿慢慢靠近她,然后张开双臂给了许予一个无声无息的拥抱。她的脸颊贴在他胸膛上,感受到身前结实而温暖的怀抱,她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心跳声。
不是幻觉。
是程屿真的出现在乐县,然后拥抱了她。
许予抬了抬眼皮,思维卡带,她现在应该要震惊,要好奇程屿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她就是小明?他来干什么?
应有诸多疑问。
可是被程屿抱在怀里的这刻,许予什么都不愿多想,有种倦鸟归巢的踏实感。
他既然出现在这里,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答案。
“累。”许予把脸埋进他胸前,微弱地吐出一个字。
好累。
这种感受她没法和许中强还有姑姑说,因为他们也很累,许予更不愿隔着手机去找谁倾诉。
程屿出现了,她可以毫不设防地把真实感受说给他听。
这些天她像溺在深水里,拼命挣扎想抓住点什么,几番徒劳无功。现在,程屿就像一块浮在海面上的木板,许予趴在上面,勉强可以透口气。
“什么都别想。”程屿收紧双臂,沉下头微微弓着背,轻声道,“是好是坏,我都会陪着你。”
那些无能为力是客观存在的,谁也没办法逃避。程屿不能帮许予分担她的痛苦,他唯一能做的,是陪在她身边。
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嗯。”许予含糊地应了声。
她需要程屿在她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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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程屿陪许予打完水后,许予把他带到了许中强面前。
“爸,这是我朋友。”许予想了下,又补充了句,“他和卫白霖也认识。”
程屿礼貌问好:“叔叔,您好,我叫程屿。”
在这种情境下见许予的父亲,他稍显拘谨。
许中强有些惊讶,但也没多问,听说他认识卫白霖,就知道是许予关系亲近的朋友。
“你好。”许中强回应。
两人打完招呼后,走廊上再次变安静。
许予左边坐着父亲,右边坐着程屿,她感觉很神奇,像是次元破壁。
这十年来,许予经常把程屿作为“我有一个朋友”挂在嘴边,他的存在感一直很强。但时间毕竟已久远,他们长久未见,许予也觉得,少年程屿已经变成了虚拟的精神存在。
再遇程屿,他与年少时相差甚远,加上许予与他之间的隔阂,总也无法将十年前后的程屿重叠在一起,似乎两者是分开的个体。
可现在,许予清晰感觉得到,她身边坐着的人,是少年程屿,也是如今的程屿。
他是完整的存在。
而许予,再不必遮遮掩掩,她可以袒露面对程屿,她是小明。
刚才那个拥抱持续了几分钟,之后程屿陪她去打水,一路无言。以真实身份相对,其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重逢,他们可以聊的话太多太多。
程屿却什么也没问,没说,只是默默地帮许予拎着水壶,两人并排走在寂静的长廊上。
这段沉静中,无声胜有声。
漫漫长夜,重症室外的走廊上气氛压抑,有人打鼾,有人啜泣,还有叹气声。这几天都是如此,许予深刻感受到人生的悲凉无助,黑夜尤其漫长。
今夜多出一份安宁。
第二天,到了可以进去探视的时间,程屿陪许予进去看奶奶,他瞄了眼监护仪上的数据,情绪沉重。
待了一会儿后,许予让程屿去外面等她,她要和奶奶说悄悄话。
程屿出去后,许予趴在奶奶耳边,像平时一样跟奶奶聊天:“奶奶,他就是程屿,我总和你提起的人。他是我在乐县认识的好朋友,我一直都特别崇拜他。”
“我以前总盼着能再见到他,后来见到了又不敢相认。前不久我们还发生了不愉快,我以为和他以后不会再有联系了,哪知他突然出现在这里。”
“奶奶,昨天我见到程屿的时候,好像心跳都停了几秒。”
“奶奶,我们这算是和好了吧?”
事情百转千回,给了许予意想不到的惊喜,她多希望奶奶的病情也能有好转,她真想让奶奶亲眼看看程屿。
许予握住奶奶的手,手心里几乎没有温度。
不知道是不是主治医生和许中强单独说了什么,下午的时候,姑姑还有其他的一些亲戚全都来到医院。大家去看完奶奶以后,就坐在门口的座位上小声聊天。
程屿回头看身旁的许予,她面色勉强算平和,眼睫下垂,盯着大理石地面的花纹,呼吸很轻。
她保持这个状态很久了。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程屿忍不住压低嗓音,温和地问她。
许予摇摇头:“不用。”
他在身边就够了。
程屿没再说什么,许予比他想象得坚强。
小时候,他就觉得她是个坚强的孩子。
许予已经预感到奶奶可能挺不过今晚了,比起那些意外发生的死亡,她至少还有个过渡期。在这些天,许予还能把心里话讲给奶奶听。
听力是人临终前最后消失的知觉,所以尽管奶奶躺在那里不能给出回应,但许予相信她听得到。
晚上九点多,重症室的大门从里推开,医生喊奶奶的名字,叫家属过去确认签字。
许予深吸一口气,起身跟着许中强进去。
许中强签完字,医院这边撤走了奶奶身上的监护仪和供氧器,没有了机器的“嘀嘀”声,病房里更加寂静。
姑姑抱着许中强失声痛哭,其他亲戚跟着抹眼泪,许予的眼眶发红。
程屿很担心她,但这种时候他帮不上任何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