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凯斯嚎的那一嗓子正好被楼下的卓如平听见了,她一身洋裙,高跟鞋咚咚咚地往楼上跑,路凯斯的房门也没关,就看见了林书夏为路凯斯穿衬衣的一幕。
当时就火冒三丈,把林书夏推开好远,划破了手背,自己护崽子一样挡在路凯斯面前问她是谁?
路凯斯立刻过去扶林书夏,见她摇头,他又转向卓如平,严词厉色:“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卓如平是娇养的贵小姐,上辈是皇亲国戚,到她这儿虽没了名衔却也不至于落魄,又跟路凯斯是一同在美利坚留学归国,两家是有利益上的交好。
在她眼里,路凯斯一贯是绅士的,哪里这样凶过她,此刻也是不敢相信,立刻委屈要哭。
路凯斯顾不上她,先送林书夏出去,还不忘解释道:“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妹妹,我在这儿跟你道歉了,你原谅原谅好吗?”
林书夏本来是没有放在心上的,可他这话一出,林书夏不禁想,一定是不一般的人才会让他甘愿替人道歉。
又想起卓如平那价值不菲的洋裙,再看路凯斯这身绸缎般的衬衣,阶级感比往日更加浓烈。
她曾在学校里读过一些童话故事,多的是王子与灰姑娘的幸福结局。
她是不相信的,看过一次后就搁置在一边。直到遇上路凯斯,她开始做梦,而此刻梦在破碎的边缘。
水仙
林书夏申请了住校,路凯斯去同福里没见到她,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偶尔路过圣莎女校,会在那里停一停。
如果没有文件,圣莎是不会让男人进去的。
路凯斯隔着紧闭的铁门能看到里面的女生统一的短发和统一的水蓝色上褂黑裙在嬉笑打闹,而他也总是能在清一色的视觉印象里找出林书夏的身影。
好几日了,不少女学生都发现了他的存在,有人装作不经意路过,问他找谁,他大大方方说找林书夏。托人送去一盆水仙。
林书夏收到花后臊红了脸,听着同学们的玩笑越来越不好意思,嘴上骂着路凯斯厚脸皮,心里却不受控制的被一朵白嫩的水仙击得节节溃败。
林书夏宿舍的窗台已经摆满了水仙了,她是后来申请的宿舍,学校给她简单收拾了下,临时安排在储物间先住着。
这几日下了雨,窗台上的水仙被打的七零八落,她在一旁发起了呆,不明白路凯斯为什么要送她水仙。
是求爱吗?
那应该送玫瑰啊。
是道歉吗?
可他为什么道歉呢?
这么想着,又有女同学敲响了房门,怀里抱着一束沾了雨水的水仙递她,“书夏,外面那位先生你真不去见见吗?”
她接了花摇头说谢谢。
门一关,透过厚重的雨幕往前面看去,能看到他的车身,他侧着身子,眼神似与她撞了个正着。
林书夏关了窗,看着桌上的花,努力说服自己,“保持距离,不要靠近。”
她不要做童话的梦。
路凯斯连着几日吃了闭门羹也不气馁,女校一个个女生都说他好浪漫,羡慕起了林书夏。
林书夏无动于衷,两人偶然会有视线上的碰撞,但下一秒林书夏就会避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终于心堵,跑去警局喝茶,在程维和的办公室里叹气,“女人心,海底针。”
程维和敷衍着,只当他是在外面惹了风流债,笑话他活该。
路凯斯气得衣服一甩,又出去了。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着,半路却碰上了绑匪,他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套上了麻袋,一闷棍下来立刻没了声。
林书夏陪着修女老师出门采购,才听说了路凯斯被绑的消息,整个沪上都有了大动作,路总督派兵将沪上围成铁桶,更是重金悬赏路凯斯的线索。
在那一刻,林书夏仿佛挨了记重拳,与得知母亲抢救无效的惊慌相比,不遑多让。
她跑去警察局找程维和却扑了个空,被其他的警察告知去寻找路凯斯了。
她这才稍稍放了心,却怎么也睡不安稳了。
她有时坐在窗台边,看着那些枯萎的水仙会想起路凯斯嬉皮笑脸的样子。
他虽然不着调,但也是靠谱的,他满身风流却在她面前始终干干净净。
林书夏好几日都睡不好,总要想办法去警局打探消息,可见程维和一脸愁容的样子就明白了,没有找到他,没有他的消息。
像是为了安她心,程维和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放心等着,我一定将他找回来。”
林书夏点头,让他也注意安全。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林书夏睡得迷糊间听见了窗台传来了一阵响动,恍恍惚惚又听到“咚”的一声响,而后传来一声咳嗽。
林书夏终于被吓醒,借着窗口照进来的夜色,能看见地上趴着一个男人,衣服上还有黑沉沉的印记,是血。
她吓得抱住被子,战战兢兢问:“你是谁?”
回应她的是一声声咳嗽,林书夏努力克制心里的害怕,一步步挪到门边想要开灯,却听到一声无力的轻呼:“别开灯。”
这声音有点耳熟,林书夏愣了会,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找来蜡烛点上,终于瞧见了男人的脸。
半边脸混着血与灰,吓得林书夏差点叫出声,是死死捂住嘴才强压下。
她去扶路凯斯,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路凯斯却从怀里摸出一支沾了血的水仙,花瓣折的破碎,让林书夏瞬间泣不成声。
他说:“别哭,我是带花来哄你的。”
林书夏抱着他,热泪一滴接一滴往下掉,落在他脸上,打散了血迹,“你怎么伤成这样?”
路凯斯竟然还笑得出来,“跟人打了一架,没打赢,快扶我去床上躺躺。”
林书夏费力捞起他,路凯斯几乎浑身的重量都往她身上靠,两人摔在床上,疼得路凯斯脑子发蒙,克制又克制才没喊出声来。
林书夏却紧张得不行,倒了些热水给他擦去脸上血迹。
如豆的烛光,照见他凌厉的轮廓,血与汗混在一起,染污了床褥。
路凯斯大口喘气,改不了话多的毛病,“好几日没睡过觉了。林妹妹,委屈你今晚让我张床,天亮记得叫醒我。”
说完便再也受不了疲惫的侵袭,沉沉睡了过去。
林书夏抽了把椅子在一旁坐着,守了他一夜,就像做梦一样,惊险刺激又格外的真实。
天亮了,林书夏喊了几声路凯斯却没有反应,看他突然发起了抖,忙去摇他,手碰到他的皮肤,烫的可怕,又探上他的额头,同样烫的可怕。
林书夏翻出一套被子给他盖上,拧了凉毛巾覆在他额头,心如火烧,“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她跑去外面的公共澡堂冲了个冷水澡,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跑去医务室开退烧药,偷偷摸摸喂给路凯斯,冷毛巾也换的勤快。
路凯斯开始说胡话了,林书夏一句也没听懂,就死死抱着他,隔着两层被子还是能感觉到如火烧的体温。
仿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又像是在安慰路凯斯,“没事没事,肯定没事的。”
她就一直这么说着,一只手拍了拍路凯斯的头,就像在哄一个做噩梦的孩子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路凯斯终于安静了,只有沉沉的呼吸声从耳边传来。
林书夏也累到极点,索性趴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路凯斯再醒来时,只觉得要透不过气来,屋内光线不好,有残霞的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他这才看清了身上还趴着一个人。
包耳的短发盖住林书夏半边脸,他伸手撩开挡脸的头发,得见她安静睡颜,弯月眉,朱砂唇,轻浅呼吸惹得他心神荡漾。
他不是没有见过漂亮的女人,但对漂亮的女人心动,好像还是头一回。
他眼里的着迷,是自打见林书夏的第一眼起,就不小心溜出来的。
林书夏睡得脖子疼,撑着身子半睁着眼就看到路凯斯那双晶亮的瞳仁里藏满了不能说的□□,而后她被他勾住脖子带动前倾,吻在他温热的唇上,又势如破竹般撬开了她的嘴。
炽热的呼吸,炽热的眼神,炽热的体温,炽热的吻……
林书夏毫无抵抗之力,她的童话梦只剩下一地碎片。
她听见路凯斯在那片废墟里,轻声说着:“林妹妹,爱我吧。”
哄你
路凯斯在圣莎女校养了两天伤,也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走的。
与林书夏告别时,在她额头上留了一吻,让她待在这里不要出去,他会找人送平安的消息过来。
这是个动荡的年代,和平总是浮于表面。
林书夏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点头让他注意安全。
路凯斯翻下窗,两人在浓稠的夜色里对视一眼,情意绵绵,斩不断。
突然听到一声尖叫,路凯斯立刻跑远,学校里有人喊了句“抓小偷”惊醒所有人。
林书夏心跳狂乱,忙跑出去,已经没有路凯斯的身影了,她才松了口气。
当晚没抓到小偷,倒是抓到了一名日本兵。
此事非小,圣莎女校是英国人建的,学校里一个男人都没有,突然揪出个日本兵,吓得女学生们抱作一团,有胆大的敢上前去质问,奈何语言不通,叽里呱啦只能自己气自己。
校长黑着一张脸,当晚就摇了电话到大使馆,立刻就有人来带走这个日本兵。
没两日,传来了这个日本兵的死讯。
原因是他潜入女校欲行不轨,破坏军纪,败坏道德。
女校里的学生们好几日睡不着,好在没有事情再发生。
路凯斯说话算话,每天都着人送平安信过来,别人写信总是含蓄内敛的,他不一样。
比如别人的信里写“安好,勿念。”他偏要写“安好,甚是想念。”
要把相思说尽,让她感受到深刻的爱意。
林书夏抿着嘴笑出了声,心头怦怦跳,是掩不住的欢喜。
路凯斯搁了笔,将信纸装进信封派人送去圣莎女校,正好秦副官敲门,他朝路凯斯敬了个礼,公事公办的口吻:“少帅,陈路生传话来了。”
路凯斯正了军装,不再见往日里的嬉皮笑脸,眉宇间的沉稳仿佛涅槃重生,让人忽视不了他身上的凌厉。
“嗯,怎么说?”
“少帅想借兵除非路家让出沪上北部,陈路生要在那里建军校。”
沪上北部是兵家常争之地,地势易守难攻,当年八国联军路过此地也没能带走里面的一草一木。
他被日本人绑走报复,死里逃生确实托了陈路生的福,若不是陈路生受日本人相请意外发现了他的存在,路凯斯可能早死了。
陈路生暗中救他离开,说是为了报当年路老爷子的提携之恩,如今两家形成割据,谁也不肯让谁。
路老爷子到底已经是风烛残年,路凯斯失踪那几日他急火攻心,病来如山倒,嘴里却还念着赶紧把路凯斯找回来。
路老爷子一倒下,沪上如同群龙无首,谁都不想路凯斯能活着回来,也不指望路凯斯能领着这么一群兵安稳度日。
于是夺权的,跑路的,应有尽有。
秦副官是个忠心的,不但帮路老爷子稳住军心,还不遗余力去寻找路凯斯的下落。
路凯斯完好无损的回来时,他便主动还了军权,恭恭敬敬喊路凯斯少帅。
路凯斯脱下西装换上军装,立刻组织了一场移权会议,宣布自己正式上任总督一职,与此同时肃清异己。
他砰砰毙了两个老油条,吓得众人不得不重新认识他。
只见他收了枪,又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说:“各位长辈是我自小就尊敬崇拜的榜样,我爸掌权时也曾厚仰各位倾心帮衬交付。如今形势动荡,前有日本人虎视眈眈,后有陈路生步步紧逼,各位想求个安稳怕是不能了。小侄不才,美利坚五年,没学会大学问,倒学会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有人看不下去,站出来骂了句毛头小子,被他抬手就是一枪,温热的血喷在米白色的墙纸上,上面粉嫩的蔷薇沾了红,仿佛来自地狱深处。
一时四下寂静,他敛了脸色,眉宇轩昂不无残暴,“临危受命,望各位叔叔伯父多包涵。”
那天起,终于有人明白了,这么多年放养终于养虎为患,他看似不着调,实际是扮猪吃老虎。
“啪”的一声,桌上的茶杯颤出茶水,秦副官也收了声。
路凯斯默了默,“建军校?你说他是先打我还是先打日本人啊?”
秦副官迟疑着,如今日本大有一举进发的意向,绑走路凯斯不单是为了报火烧鸦片的仇,也有挑衅路家军的意味,如果路家军先开枪,反而给了对方进攻的理由。
他只能往好的方向说:“国难将临,当然是矛头对外的。”
路凯斯笑出了声,摆手说:“告诉陈路生,沪上北部不可能让。他要当王八就好好在北方缩着,要是敢当汉奸,我第一个收拾他。”
“是。”
秦副官要走,他又喊住,“再告诉陈路生,日本人的生意不好做,不要自取灭亡。”
那时,他还哪有半点纨绔的样子,眉眼间都是深沉的算计与疲惫。
他让人去盯住日本大使馆与沪上的几个码头,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如临大敌,不得不早做预防。
卓如平来的时候,带了一箱白银跟他谈条件。
“你打仗,我出钱,但你要娶我。”
路凯斯脸上的笑渐渐冷下去,抬手关上箱子,让秦副官送客。
过两日卓如平又来,带了一个更大的箱子,掀开里面是一把把黑沉沉的枪,她笑得自信,“你不要钱,总要军火吧?”
路凯斯眸色深沉,卓如平就知道自己这回带对了东西。
“条件只有一个,你娶我。”
夜色沉了,天气渐凉,林书夏裹着披肩站在窗边,树叶重重,依稀记得路凯斯从夜幕中离开的背影。
他今日来送来的平安信仍旧夸张,桌边信纸展开,露着明目张胆的爱意,她想或许她住不进大豪宅,但她至少不会怀疑路凯斯的爱,即使没有好结果,她也不后悔。
这么想着,她似乎看到前方有人影靠近,在月色下渐渐清晰了模样。
路凯斯抱着一束玫瑰走到她的窗前,笑得灿烂,“怎么还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