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听不下去。林鹤轩没什么反应,脸上表情淡淡的:“那你呢,妻离子散,小情人天天惦记你的钱。到头来又剩下什么?我缺爱又是因为谁?”
林父被他噎了一下,甩甩手走了,走前不忘反击一句:“她倒是爱你,不还是为了她弟弟走了。”
一个保姆上前给他添茶:“小少爷,你别介意。先生这阵子老是谈起你小时候,说是不是对你太严了。”
林鹤轩对她很尊重,扶她坐下没吭声。
她又说:“小少爷,这两天阴天,你小腿疼吗?哎,为了练弓箭,能把小腿撕块肉。”
我知道他右小腿处有一大片疤,他当时说被野狗咬的。
……
实习期我跟着他出差。
晚上我睡不着,套上件加绒卫衣去楼下转转。
不远处有个公园,大爷大妈在那里唱京剧练太极,小孩子骑着玩具车,还有人出来遛狗,一片祥和,呈现出生活的安宁充实感。
我踩在太空漫步机上,两腿缓慢交叠,冷风一股股往脖子里灌。房间里开着空调,都忘记外面这么冷了。
“郑钦钦,”他快步走过来,手肘搭着一件黑色长款棉服,“怎么出来这么久。”
他今天也穿了一件黑色棉服。他边说,边把棉服递给我。
我问他:“你也睡不着吗?”
“嗯。”他看我穿完厚厚的羽绒服,才缓缓道,“这里有个夜市,陪我去逛逛吧。”
两人并肩往前走,我偶尔转一下头,就会看到林鹤轩漆黑的长睫毛和冻得通红的耳朵。
旁边传来一阵阵烤羊肉味,甜甜的棉花糖味,竹筒粽子的糯香味,像一把把小勾子,勾的我馋水快要流出来了。
我在前面吃,他在后面付钱。
我看到一个射气球挑礼物的小摊,兴冲冲地跑了过去,他紧跟过来付钱。
想着电视剧里的样子,一只眼紧闭,另一只眼半睁着,一只只箭射了出去。
十发射三发中。
十发射五发中。
十发射四分中。
我讪讪地正想把弓放回去。他从旁边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弓,低声问:“想要哪个?”
我指了指高处的黑色短绒毛熊:“这个!”
他左臂下沉,左手虎口推弓,拉开弓,右手迅速射出,姿势看起来非常标准。
“哇塞!十发十中!”我不由得拍手欢呼起来。
大概是由于我输了很多,老板还是很愉悦的把熊递给了我们。
我抱着小黑熊,咧着嘴笑:“你太厉害了,简直全能型选手。”
他眉眼弯弯:“恰巧学过。”
恰巧学过。
chapter 7
街道静悄悄的,行人撑伞快步回家。
林鹤轩站在林家门口仰头看雪,驼色大衣,身形单薄。
黄念快步走过来,举高手,给他撑伞。他脸上不断下落的冰雪花被黑伞阻隔在外。
可悲的是,我因为怀念一直用直柄黑伞,林鹤轩知道后也只用这个,现在黄念又模仿林鹤轩也用起直柄黑伞。
我不知道我们站了多久,又淋了多久的雪,此刻雪水自他头发滑落脸颊:“你怎么来了?”
黄念想给他擦雪水的手停在半空,又缓缓收回去,道:“你刚回渭城就来这里,我不放心你。”
林鹤轩声音很轻,甚至有种气若游丝,下一秒就要说不出话的感觉:“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推开伞往前走,步子有些晃。
黄念看着他的背影无声落泪,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砸在雪地上。
我第一次见黄念失声喊叫:“她八年前,因为父母离开你,两年前,又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离开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忘了她!”
走过拐角处,身侧突然有闷声落地的响动。我转身,前面一幕让我眼前霎时一片血色。
林鹤轩跪在地上,上半身慢慢贴近地面,正小口呕血,地面上还有一大滩喷射状血迹,在雪地上殷红得刺目。
天地间安静,唯剩雪落声。我遍体生寒:“林鹤轩!林鹤轩——”
我颤抖地看着缩在雪地了无生气的他,轻轻碰了一下,冰凉的温度让我心脏疼的喘不过气。
“快来人啊,他晕倒了,帮帮他,你们帮帮他。”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
除了我,没人听到。
他视线渐渐模糊。这个夜晚,有人欢声笑语,一夜好梦,有人深夜崩溃,在无声中分崩离析。
我崩溃地哭喊:“过来人啊,谁来帮帮他。”绝望几近把我湮灭。
有两个行人拨打120,救护车来的时候,我已经哭哑,几乎发不出声。
我下巴颤抖,整个人处于莫大的悲伤之中,像个机器人般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真的对不起……”
我特别特别想抱抱他。
……
第五年,林鹤轩不再做噩梦。
他报了一个线上画画课,不再全年无休工作。全公司员工都松了口气。
他每天准时下班,学做菜,刚开始一团焦黑,我都不想凑近。他倒是很淡定,做成什么样都多少吃点。
后来,倒真的有模有样,勉强够得上我的厨艺。
吃完饭自己洗碗,每周会有阿姨来大扫除一次。然后去学铅笔画。
一对一的老师是国内很有名的画家,他学东西快,加上国画底子,没几个月已经能把人画出十分像。
有一天我睡着了,早上起来一地画纸,全是我的脸。
微风吹动窗帘,他趴在我的白书桌上熟睡,薄光懒洋洋洒在他脸上,我听见他小声嘀咕:“不能忘记……钦钦。”
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他宁愿做噩梦,也不希望梦里没有我。
……
每年祭日前我还是会飘到墓碑处,听在世人对我的思念,然后他来领我回家。
第六年,杨申结婚,邀请他上台致辞。
林鹤轩穿一身量身定做的黑色西服,缓步上台:“大家好,今天真是完美的一天。我提议为这对新人举杯。”
草坪婚礼现场每个人都举起香槟,他静静等着欢呼声静下来。
“寻找其他人类共度余生是我们生来具备的欲望,我十七岁那年上天带给我一份最珍贵的礼物,我遇见了我的爱人,她为我的人生带来绚丽的色彩。
我的朋友也找到了那个人,他们对彼此许下承诺共度一生,并有了一个新身份,丈夫和妻子。我为他们感到高兴,也会一直真诚地祝福他。”
他问杨申:“你爱你的新娘吗?”
杨申看向妻子:“我爱你至死不渝。”
林鹤轩笑:“很好。”在全场热烈掌声中下台。
次年,杨申妻子生了一个女娃娃,林鹤轩认她为干女儿。他问杨申:“方便我带她去见钦钦吗?”
杨申七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霎时眼眶一红:“……好。”
他站在墓前,怀里一个粉白的糯米团子,正咯咯笑着:“你说有个弟弟就够头疼,将来生小孩肯定要女儿。我认她作干女儿,她也是你干女儿。”
第八年,玻璃窗后面,男人带着半框方形眼镜安静坐着,带着黑色佛珠的右手握着一杯冰美式,时不时举起来喝一口。
商场人人只道,活阎王带佛珠,杀伐不由神。
林氏越做越大,他越来越少笑。在旁人眼中就是一尊活阎王。
……
林鹤轩生日是3月11号,早在二月中旬我就想好了准备什么礼物,是一串十八子黑色佛珠。
周日那天,我神神秘秘一大早出门,坐高铁去隔壁市有归山,有归山最出名的不是山上秀丽的景色,而是山顶的赤明寺。
赤明寺历史悠久,据说建于宋代,即使是一千年后的今天,寺庙香火依旧绵延不绝。许多慕名而来的信徒,自山脚外一步一叩首直到寺庙大殿,为信仰或为心中人祈福挡灾,希望他无灾无难。
人们一边称自己是新时代科学青年,一边祈祷朝拜,一边不断发明技术榨取自然,却又在自然和生命面前渺小如尘埃。
其实我们只是没有办法,会有一个人珍贵到哪怕明知是不可能的事,也愿意为他倾尽一切,做尽所有。
等我到山顶,太阳已经西斜。整个寺院纵深展开,大殿外观宏伟精致,殿内殿外一梁一柱皆有细部刻画。建筑线条洒脱,但因年代久远,又多了几分古劲的庄严。
我轻步进殿,在左侧拜垫上合掌跪拜,随后上了三支香。
佛像一侧敲木鱼的老师父看向我,合掌弯腰:“不知施主有何需求?”
我回以一礼,拿出佛珠:“能否劳请您为我手中这串佛珠开一下光?”
老师父接过佛珠,对其诵经、观想和持咒。据说这位老师父是寺内修行最久、佛法最深之人,已近圆寂之时。
我道谢后本想离开,老师父叫住我:“施主,人生于世短短数载,还望把握当下。”
我不甚在意,人各有命,许多事天意难违,又岂是一句话可轻易更改?
不料一语成谶。
他24岁生日那天,蓝白色气球自玄关延至客厅,各类品种的白玫瑰一束一束缀于其中,与餐桌上的蓝白城堡蛋糕相得映彰。
蛋糕上插有三个木签小牌,一朵微笑脸的太阳花,一个白底彩字:happy birthday,一个穿西装的卡通人物,我在平板上画好后彩印出来。
他一眼就看出这是我亲手画的:“这个人物卡牌画的很好看。”
我点燃蜡烛,关灯,周围的灯牌在两人间营造出模糊朦胧的美感,城堡蛋糕中心的蜡烛冒出暖黄的弱光,在空气中微微摇曳。
前一天晚上。
23:50分,我敲他房间门。他下床拉开门:“怎么了,睡不着?”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被打开的笔记本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我拉他手去阳台,“出来一下。”
阳台是半封闭式,晚上阵阵微风吹过,带来湖面的咸湿水汽。他抿唇看我单薄的衣服,冷着脸说:“我去给你拿外套。”
我拉住他:“就站一会儿,不冷。”
拿出背后的礼盒,递给他:“打开看看。”
他打开:“佛珠?”
我不信神佛,也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但是这或许是一种力量的寄托,是我能给林鹤轩的,最好的祝福。
我说:“这是一串十八子黑色佛珠。有一种说法是,18颗,指佛家的十八罗汉或佛祖的18种变化,寓意着十八罗汉一样强健的体魄,佛祖、罗汉会保佑他。”
林鹤轩拿出放在绒布上的佛珠,眼底泛湿:“帮我戴上吧。”
一戴就再没摘下过。
……
第九年,林鹤轩查出胃癌。
第九年祭日,他依旧来看我,带一束白荔枝玫瑰,两束雏菊。
他每年给我还有爸妈带的花都不一样,有时候还会絮絮叨叨解释花语,最后补充一句,“我希望是这个意思”。
今年他带了一个人,我高一时的班主任。
班主任抚了一下我的照片,说:“高一寒假学校统一在校外办补习班,你和林鹤轩坐在一起,两个人安安静静能做一天题。
有一次你们放学一块回家,我和级部主任就走在你们后面,换做别人早就谈话了,你们谁也不说话,隔着一段距离一起往前走,我和主任觉得你们成绩好也稳定,或许真能走下去。
好几年前,我去医院,遇见小林了,我还和他提起你,他什么也没说。没想到再见……真是命运捉弄人。”
我看见他眼眶红红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却像只委屈的小奶猫。
他让司机先送老师回去。跪在墓碑前,呜咽着哭了出来。他紧紧勒着那块石头,想淌过冰冷的生死,把两个灵魂糅合在一起。
他哭得厉害:“你把我丢下两次了,这次留下我吧……你别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