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全是泪,上去拽住他胳膊,你在干什么,你别跪,别哭好不好。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我离开他的第十年,他三十四岁。
遗嘱写:大半资产划分给池嘉,死后葬在我旁边。
那阵子杨申头发白了好几根,接过遗嘱的手背青筋贲张。杨申问他,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躺在病床上,像个暮霭老人:“让昭昭每年去看看她吧,她一直想有个女儿。”昭昭是杨申女儿的名字。
杨申很大颗的眼泪涌出来,应声:好。
弥留之际,我虚空握着他的手,哭的稀里哗啦,他突然抬起另一只手准确摸上了我的脸,那只手还带着黑色佛珠。
他说:“钦钦,我总感觉你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一直在努力生活,不让你担心。”
“现在,我来找你了。”
——完——
番外
高中时,池嘉说他和郑钦钦很像。
学习好,长的好看,话少不吵闹,对什么都淡淡的,没有世俗的欲望,仿佛下一秒就能羽化升仙。
林鹤轩想:怎么可能,她比我干净那么多。
从出生就被一群人赋予各种存在的意义,从小到大,林鹤轩身边有很多人围着他,保镖片刻不离。
他是林家继承人,小学、初中全是在贵族学校,世家子弟不爱学习,挥金如土,但林鹤轩不一样,门门功课全校第一。
放学后,和父亲的保镖学拳击散打,十来岁的小孩子细胳膊细腿儿,保镖单手就能把他摔下去。
林父林广辰有时站在二楼栏杆后,睥睨他:“你就这点能耐?”
少年林鹤轩抹把湿透的黑色碎发,眼睛幽深,站起来再打。每次第二天上学,身上除了脸没一块完好的皮肉。
有一次林鹤轩对着镜子给自己上药,后背大片瘀血,一直照顾他的保姆看到后,失力坐在地板上,捂着嘴哭:“我们少爷怎么这么苦啊。”
一遍又一遍重复。
学射箭时,起初他觉得现在有枪,用不着古代武器,拿弓次数很少。结果父亲亲自带他到国外原始森林,扔给他一把弓、一桶箭就离开了。
有生物学家和探险学家曾表示,没有野外生存经验的人,在这片热带雨林活不过三个小时。
十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直插云霄,有毒的巨蟒比他大腿还粗,偶尔还能听到几声野兽的嘶鸣。哪怕一只蚊子都能让人感染疟疾,丧失生命。
他战战兢兢,不敢睡,不敢停。
常人都知在雪原中待久了会患雪盲症,其实不光是雪色,任何颜色看久了都会视线模糊,原始森林里一片绿乎乎也能让人看到作呕。
两天一夜后,他以弓为拐杖,一步一瘸终于走了出来,浑身跟被血糊了一样,小腿有一处被利齿撕去皮肉,血淋淋依稀能看到白骨。
那年他初二,十四岁。
看到不远处的父亲,他终是忍不住昏了过去。没人知道他那两天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林鹤轩在不断挨打中变强,直到没人能打过他。
八岁那年,林父出轨,林鹤轩母亲带着他去一个老房子里住,发现林父没想挽留她后崩溃离开。林鹤轩怎么哭怎么挽留都没用。他母亲爱父亲远胜于他。
林父又把他接回去。
中考后的暑假,林父带着他出轨的女人进家,还有一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女孩,说是他妹妹。
在那一刻,他心里的父亲死了。林父怎么训练他都可以,但林鹤轩无法忍受他从不在乎自己的母亲。
林鹤轩离开家,报考华幸中学,开始一个人生活。
……
这世上,有人生于高台,有人苟活尘埃。两种极端生活他都体会过,布衣红薯,绫罗珍馐,于他而言无甚分别。一个人孤独的活着,他感受不到任何欢喜与悲怆。
上天很眷顾他,带给他一个小天使。
她很笨,开学第一天就找不到教室。但很善良,有一次放学后,下着很大的雨,她给便利店门口的狗撑伞,蹲了很久,一直到狗主人出来才走。
很勇敢,像他这种冷心冷肺的人都敢凑上来。来奶茶店找他,给他送药。
后来听说,她找高浩要他的联系方式时,高浩捋捋头发,勾出一个自以为很帅的笑容:“这个,林鹤轩不在,我这样做不太合适吧——”
她转身要走,高浩叫住她:“这样,你给我你□□号,我就给你他地址。林鹤轩要是问起来,我也跟他有个交代。”
她直接回一句:“我没□□。”
旁边几个男生听这话,嗤笑着看高浩:“不行啊,高浩。”
高浩没想到她这么不给面子,让他在兄弟面前丢脸,耐着性子说:“手机号也行,就当交个朋友呗。”
“我去问老师吧。”
“哎——”高浩拦住她,“你叫什么名字,脾气可真不小。”反正也不是在学校,高浩想给她个下马威。
两人险些闹僵时,高浩手机响了。不知谁给池嘉发了信息,池嘉一听说就给高浩打了电话,这才解决。
他第二天上学还听到高浩讨论郑钦钦,说那个又纯又带劲儿的美人。
林鹤轩理所当然找几个混混揍了高浩一顿。
……
那片楼区鱼龙混杂,听到敲门声他以为是有人喝醉酒乱敲门,去开门这段路一直在想发烧没力气,怎么应对耍酒疯的人。
没想到是她。
告诉郑钦钦他没父母后,她说:“我出去一下。”
吓跑了吧。
林鹤轩体力不支,靠在墙上苦笑。明明知道说出来什么结果,还是故意说出来。
二十分钟后,她跑到门口,抱着一大堆东西。
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林鹤轩原本弓着的、像被人打碎了的脊柱缓缓直起来,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为什么?”
林鹤轩叫住她,声音很平静:“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做这些?”
郑钦钦进厨房的脚步顿住,扭头:“我以为你知道。”
他单薄的肩胛骨随呼吸上下起伏:“你喜欢我?可是你并不了解我。”
他听见了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郑钦钦温柔又坚定地说:“时间还长,我们不缺时间慢慢了解。”
她总是骗他,时间短的要命。
……
她有一个弟弟,大概是这世界上林鹤轩最讨厌的人。
两点,烈阳炽烤大地。
体育馆内,学生绕场地跑三圈后,自由活动。她和同桌季薇打了会排球,一起去小卖铺。
季薇买了支草莓冰激凌,她拿了两瓶冰水。
季薇和她一起去看打球,问她:“哪个是啊?”
她指了指不远处穿黑色球衣的男生。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池嘉!”
池嘉侧对她,扬手一个三分球。汗水顺着黑发滴落,身形矫捷,少年气扑面而来。
人群的另一头。
“班长?”
同班的男生顺着林鹤轩视线看:“看什么呢?”
林鹤轩目光从前方打闹的一男一女身上收回,神情很淡,又是那副好学生的样子:“没什么,老师还在等我们,走吧。”
最开始,林鹤轩以为池嘉是她男朋友。帮池嘉修车也不是为了他。
结果他问:“你认识我姐?”
……
他高考完那阵子郑钦钦很不在状态,林鹤轩给她出了很多卷子,但每套试卷的难题她都空着。
林鹤轩怎么都没想到是因为她父母去世。
他冲她发了火。她眼泪掉下来的那一刹那林鹤轩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被她的眼泪烫到,林鹤轩理智回笼,恍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这么多年,他从没发过脾气,第一次大吼居然是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
自责铺天盖地而来,他指尖颤抖着去触摸她,却被她躲开了。
第二天,她又像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他以为真的没事了。
去京城后林鹤轩突然联系不到她,父亲找到他说:“我是不愿意保护,你却是保护不了。你比我更无能可怜。”
他妥协了,一边学医,一边在英国学工商管理。
他没有本硕博连读是因为害怕她将来不想读医学府,到时候他也可以去她那边读研。
他经常开车三四个小时去见她,不过她从来不知道。林鹤轩当时找不到她,后来却不敢去打扰她,她父母去世后,她没有来找他哭,只是想着离开他,离开渭城。
林鹤轩不知道,他对她来说是不是负担。
渭城收到的那套雨衣让林鹤轩彻底放弃医学,他想让自己迅速强大起来。做医生做商人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
林鹤轩给她老师几个实习生名额,要求是必须有她。
在公司见面那天,她穿了一件蓝色丝绸衬衫,更显皮肤冷白,随意扎了个低马尾,几缕发丝慵懒落在锁骨。
七年前林鹤轩就知道她好看,现在更是随便一个眼神动作就足够撩人。
郑钦钦没有抵触他的靠近,两人很快在一起了。
林鹤轩几乎每天粘着她,像是要把过去的五年都补回来。
他24岁那年生日,郑钦钦准备了很久。林鹤轩知道她自己六年没有过过生日,但竭尽所能想给他一个难忘的生日。
“林鹤轩,许愿望吧。”她原本疏离清冽的眉眼此刻变得柔软,一双笑眸望着他。
他在心里许的愿望是:希望郑钦钦在我身边平平安安每一年。跟在摩天轮上一样,这是他最大的愿望。
……
他总是一人行走于乌云密布下,遇到她后,像阳光穿过积云,橙黄色的光芒洒进千山万海,从此他的世界,天光大亮。
十四岁的林鹤轩考虑怎么活着走出雨林,二十四的林鹤轩考虑今晚睡前给郑钦钦讲哪个童话故事。
和她在一起的两年,是他最心安的日子。
没多久,心安泡沫般消散,像从高楼下坠,失重感包围,仿佛永远不会落地。
她出车祸那天,林鹤轩恨不得杀了池嘉,坐牢也无所谓。但池嘉是她最爱护的人,他怎么忍心让她难过。
生活看似有条不紊地进行,实则迷乱颠倒。
后来他不再梦见郑钦钦车祸的场景,连梦里她都不再出现。
画画。他开始学铅笔画,不停地画她的脸。可是画毕竟是死物,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朝思暮想的那张脸了。
从前他经常放缓脚步,和她的影子牵手,后来他怎么也找不到她。
没有她的十年,每天都差不多。
得知胃癌晚期,林鹤轩一点也不难过,反倒是很轻松。那几年他有意培养杨申,现在杨申完全可以独当一面。
弥留之际,他好像看到了她。这张在梦里出现了数年的脸,乍然再见,竟有些分不清真假。
他伸手,颤巍巍抚上那张脸:郑钦钦,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
……
他知道郑钦钦把他当作月亮,但郑钦钦不知道她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月亮。
每一个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郑钦钦都在照亮他。曾经的艰难血水都不是麻木的挣扎,他不再是一个人。
其实他从不信神佛,但高中她月考,林鹤轩安慰她“上天看得见你的努力”,后来又戴上佛珠,一戴就是十年。
看在他也算虔诚的份上,希望佛祖,上帝,还有其他各路神仙,保佑她下辈子平安健康。
有他在最好,没有也可以,所有的不好的都放到他身上。因为——
钦钦,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