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桃籽儿
时间:2022-04-29 07:28:13

  徐隽旋为什么要打人?仔细琢磨琢磨,这场横生的暴力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些十分微妙的心态。
  或许他是太恐惧了,养尊处优的少爷忽而被卷进一场可能伤及性命的纷争,劫后余生让他同时感到了喜悦和狼狈,并产生了发泄情绪的需求;或许他是想要做戏,想通过这狠狠的一拳向在座的诸位贵客表达徐家的歉意,更是借此在传递他们对众宾的重视和尊敬;也或许他只是想要证明自己,在一个如此受人瞩目的场合,用暴力压制另一个本该最受人尊敬的男人,以此展现自己的力量和地位,是一种微妙又好笑的雄性自尊。
  究竟是哪一种心态导致了这场闹剧旁人已经难以追索,此时车厢里已经是一片沉寂,而这种安静似乎助长了徐隽旋的气焰,甚至撺掇着他再次举起了拳头,眼看着就要再次狠狠地打出去了。
  “够了!”
  白小姐终于是压不住脾气、第一个打破了车厢内凝滞的气氛,她的声音冷淡又隐隐夹杂着不耐烦,好像很烦躁似的。
  大家于是又都扭头看向她了,只有那个刚刚被打的男人没有看她、沉默地半低着头,冷色的灯光在他的眉眼处投下了晦暗的阴影。她并不介怀他此刻的冷清,只在对上徐隽旋诧异的目光后继续皱着眉说:“现在追究这些乱七八糟的责任才是真的没用,我只想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火车什么时候才能开,以及之后还会不会有危险,其他事情你有必要让我们所有人陪在这儿听吗?”
  又冷淡又强势,几句话便镇住了这个场子。
  徐隽旋被未婚妻这副锋利又不耐烦的样子刺得恢复了些许理性,一时间倒没机会再打出那已然蓄好了力的威风凛凛的第二拳,只好尴尬地冲她和在场其他贵宾笑了笑,又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拳头,看向徐冰砚时则再次端出了傲慢的上位者姿态,皱着眉诘问:“听到白小姐的问题了?回答!”
  极其生硬的命令语气,言辞间的不尊重让任何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人都不免产生非议,甚至连一向脾气温和且正忙着哄润熙润崇的白清平都不禁皱了皱眉。
  “现在外面的情况已经稳定,不会再有危险……”
  只有徐冰砚依然如故,声音还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平稳,高大的身躯也依然像苍松翠柏一样挺拔,只是他再也没有抬起过头,那双深邃且幽深的眼睛也再也没有看向任何人。
  “……只是火车要再次开动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前方铁路有一段被扒毁不能通行,目前已经在抢修,预计最早明天中午可以恢复。”
  简洁清晰的语言,不带任何情绪,说完之后就再次陷入了沉默。
  此刻的沉默莫名让白清嘉内心泛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那感觉折腾得她说不出话,以至于在徐隽旋询问她的意见时都没来得及回过神应答。
  白老先生不动声色地将今晚车厢内的一切收入眼底,神情亦有些许复杂,此刻叹了口气,颇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说:“既然如此就尽快修吧,眼下停在这荒郊野岭的地界,想调车来接恐怕也不容易,今夜就姑且在车上休息一晚,明日中午再启程。”
  这是一锤定音的话,谁也不能再说什么了,车上懂中文的洋人也无奈地表达了对这一提议的赞同,众人于是各自散去,要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动乱过后回到温暖又舒适的一等车包厢里休息了。
  白小姐也回到了自己的包厢,简单洗漱后再次躺到床上时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润熙和润崇两个小家伙受了惊吓,如今只一心要找自己的亲爹亲妈,再也不肯跟她这个小姑姑一起睡了,于是包厢中就只剩下她和秀知。秀知本要为她守夜,可她也不是铁打的,同样被今夜的动荡摧残了精神,进屋没一会儿就靠在床头睡着了,白清嘉笑了笑,起身给她盖了床被,又回到自己床上躺下。
  她闭上了眼睛,很努力地想要入睡,可她的身体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同时被饥饿和疲惫纠缠着,却怎么都生不出睡意,眼前反而时不时地划过今夜那个男人在车厢中挨打的一幕。
  很生动,很细致,连他眉骨下淡淡的阴影都一丝不差地重现在了她的眼前,甚至她还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象自己未曾窥见的光景,譬如他低头时眼底隐匿的模糊情绪。
  她的心于是揪起来了,有一些乱、但又偏偏还没乱个彻底,于是只好不尴不尬地杠在那儿,提不起又放不下,烦人得要命。
  白小姐终于心焦起来,躺在床上继续翻来覆去,又硬生生捱了半个小时依然毫无睡意,沉闷的黑夜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分外长,偏偏她的耐性又很差,最熬不住这等煎熬。
  ……真是见鬼。
  到两点半她终于熬不住了,烦躁地起了身,披上大衣走出了包厢,顺着车内狭窄细长的走廊摸黑到了门口,用力推开门,于寒风中遇见了一个陌生的黑夜。
  那个夜晚并不安静,尽管时间已经很晚,可车头前面的方向却还亮着明明灭灭的光,年轻的士兵们正在通宵忙碌,跟列车上的专员一起紧张地修缮着被扒毁的铁路,重铺木枕、焊接铁轨,像不知疲倦的人肉机械。
  ……那个男人也在。
  他在跟他的士兵一起工作,宽阔的脊背看起来安稳且充满力量,挺拔的身影即便在这样沉闷的夜晚也依然能够很容易地被人分辨。
  她没有出声,只静悄悄地站在车头挡风的地方默默看着,直到他终于在侧身的某个时刻看到她,沉郁的目光忽而与她相接。
  那一刻他似乎有些怔愣,于他而言是很罕见的反应,可他又没有同她打招呼,让她不禁猜想接下来他会装作没看到她、扭过头继续去工作,而实际上她猜得不对,他最终还是选择一步步向她走来。
  夜风寒冷,月色清白。
  他们都知道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们都不会忘记这个即将徐徐展开的夜晚。
 
 
第18章 甘薯   醴艳的面容显出了些许透着稚气的……
  “白小姐。”
  她听了他的声音, 在寒风中依然很清晰,又看到他停在了离她两步远的位置,比恰当略远的距离, 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冒犯和压迫。
  她点了点头, 又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比如“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跑出来了”或者“你怎么没在车厢里休息”, 这些问题都会引发她的尴尬、让她难以给出得体的说明。她为筹措托辞而绞尽脑汁,可最终却发现他并没有再开口的打算, 只是站在她面前,等待她提出她的诉求。
  那双黑夜一样深邃的眼睛好像在代替言语向她提问:或许,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
  ……竟意外地取悦了她。
  她烦躁了一夜的心情不知何故忽而有了一点好转,而那个男人当时的注视又莫名勾起了她骄纵的老毛病, 默了默,居然说:“我饿了。”
  他大概是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怔愣的神情更加明显, 她却理所当然又重复了一遍, 好像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荒谬,还补充:“我想吃东西, 最好是热的。”
  深更半夜, 荒郊野岭,他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去给她弄吃的,何况他已经见识过她的挑剔,连一等车厢餐车里的沙丁鱼和烤面包都惹了她的嫌弃,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让她满意?
  他和几个下士一起找了很久,最终也只从周围的土地上找到几个甘薯,也许是附近的农户在收获时不慎遗漏的。
  他很为难地把那几个长得歪歪扭扭又脏兮兮的甘薯拿给她看,希望这能劝她回车上找人去餐车拿东西吃, 可她却只是挑了挑眉,还打量了那几个甘薯一番,问:“这个是要烤着吃的吗?”
  他:“……是的。”
  她点了点头,又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说:“那烤吧。”
  他:“……”
  她:“嗯?”
  他:“……好的。”
  于是他又要忙着给她生火了。
  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由于士兵们要赶工修复铁轨不能耽误时间,他因此只能亲自去找柴火生火,唯一的幸运是他恰巧带了火柴,因此半小时左右就生起了火堆,否则耗时还要更久。
  白小姐裹着衣服看着火生起来,明艳艳的橘色火光在寒冷的冬夜里显得特别可亲,连随风摇曳的样子都惹人怜爱,她凑过去烤火,很快就感觉身体没那么冷了。
  她兴致勃勃,仿佛把眼前的一切当成了一场令人愉悦的野炊,催促他快些开始烤那几个瘦小的甘薯,本以为他要找几个细树枝把它们串起来烤,没想到他竟只是把它们丢进了火里。
  她皱眉看向他:“你糊弄我?”
  怎么都不认真烤?
  这真是无端的指责,他沉默了一会儿,解释:“这个一般都是这样烤的。”
  神情严肃,显得很认真,她有点信又有点不信,因为无从求证因此还是姑且表示了认可,开始耐心等待食物的出炉。
  他站在她身边看了她一眼,想劝她坐下等待,然而她身上穿的羊绒大衣看起来十分娇贵,显然不适宜直接穿着它坐在地上;他想将自己的军装大衣借给她,然而又难免想起十月份在码头她扔衣服的事,这让他觉得她是嫌弃他的东西——这也很正常,他的确不配。
  可倘若不是穿呢?倘若他只把自己的衣服当作一个坐垫给她呢?
  这样她也会不接受吗?
  他拿不准,但看了她疲惫站立的样子后还是决定试试,于是略显迟疑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
  她又扭头看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倒映着橘色的火焰,显得尤其璀璨。
  “这是给我的?”她问。
  他咳嗽了一声,微微别开视线,点头,又听到她问:“那你呢?你不冷吗?”
  冷?当然不,他一整夜都在忙碌,都出汗了。
  “我没关系,你用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甚是平静沉稳,但其实内心却有些局促,毕竟他还没有想好倘若稍后她伸手把他的衣服打落在地上他该怎么缓和那种尴尬的场面。
  ……幸而她最终并没有那么做。
  她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接过了他的衣服,神情看起来颇为平和,还当着他的面把它穿在了身上——不是披而是穿,连袖子都套进去了。
  让他的眼神微微一动。
  她很苗条纤细,虽然在女孩子里已经可以算是高挑,但跟他的身量一比还是过于娇小了,穿他的衣服特别不合适,偏偏又会显得格外柔美,有种别样的曼妙。
  “坐吧。”他指了指她身后的一块石头说。
  她没推辞,直接坐下了,他等她坐了才坐,依然保持着大约一米的距离,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在拨动火里的甘薯。
  她却还在研究他的衣服,对她而言袖子过长,她把多出的部分挽起来,露出了自己纤细漂亮的手,静谧的冬夜一时只剩下夜风吹拂和火焰燃烧的声音,车头前方士兵们抢修铁路的动静都好像隔得很远了。
  “你为什么不还手?”她忽然问。
  这是突兀的发问,而牵引的契机也是他的衣服——她被他的大衣包裹着,此刻越发能清楚地意识到他的高大,比徐隽旋高很多,何况他还是军人,必然深谙格斗的技巧,那徐隽旋天天眠花宿柳抽大烟,怎么可能打得到他?
  他明明可以躲开的。
  明明……不必当众受那样的羞辱。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到这件事,并未立刻接上话,沉默的男人坐在篝火旁,侧影像一株深冬的岩松。
  可偏偏沉默最引人遐想,她的思绪渐渐蔓延开了,又回想起十月底在白公馆的宴会上见他时他脸上也有伤口,同样是被人打的,当时她二哥说那是徐将军打的她还不信,直到今天看了徐隽旋对他的态度她才知道她二哥是对的。
  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活在泥沼里。
  “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沉默中他却终于开口回答了她,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郁,“何况今日遇匪的事……我的确有处置不周的地方。”
  他答得很平淡,她的思绪却还没完全收回来。
  知遇之恩?也许吧,别人的家事她知之甚少,当然也管不着,可是她明明听说他曾在战场上救过徐将军的命,难道救命之恩还比不过所谓的知遇之恩重吗?
  处置不周?也许吧,可他又不是算命的,怎么能提前预料匪徒的出没?他和他手下的士兵一起在枪鸣声中豁出命去保护了车上的乘客、没让一个人受伤,这还有什么“不周”呢?
  她想不通,侧目看向他时又映着火光看到了他嘴角的伤口,还没有处理过,青紫一片。
  她的眉头在不自觉间皱起来了,忍不住问:“疼么?”
  他也看向了她,两人的眼神在火光最明亮的地方交汇,有种微妙的波动,他的手微微一拢又松开,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说出的话却板板正正,只答:“小伤而已。”
  也是实话——他们做军人的哪里会把这种小伤当回事?即便是当年在军校,每天也要摔摔打打受折腾。
  她也瞧出他是真的没当回事,因而略微有些宽心,情绪缓了缓又说:“我看下回你还是还手吧,这也是为了徐二少爷好,省得他误以为自己赢了你很厉害,倘若出门在个暴脾气跟前闹起来,那可是要被打死的。”
  这话有点逗趣儿的意思,可本质还是在为他鸣不平,他心中一暖,像是同时又支起了一个火堆,热意从皴裂的冻土中一个劲儿往外冒,暖融得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没说话,可是却笑了,一个无声无息又十分短暂的笑容,隐没在火光的阴影里,像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她却看见了那令人心弦微动的昙花一现,在被触动的同时又感到小小的不甘心——她才应该是那个让人心动的人,难道她还会输给他么?
  她撇撇嘴,微妙的小心态撺掇着她,让她皱起眉发起小脾气,问他:“还没有好吗?我要饿死了。”
  他回过神来,听言很快就用树枝试了试甘薯的硬度,起身看了两眼后又用树枝把甘薯从火里扒出来,同时安抚着她,说:“好了,马上。”
  很耐心的语气。
  她有点满意,看着他帮她张罗,把甘薯扒出来后凉了一会儿,又伸手拿起来把上面粘着的黑灰剥掉,其貌不扬的烤甘薯就这样出炉了,被他递到了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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