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抿嘴,眼神回避的意味更重,可这回却不能继续不接话,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便又抬起了头,回答:“今日我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与二位叙旧,不如改日我们另约时间小聚,今日还是正事要紧。”
说完,像是生怕白清嘉再开口,索性径直看着徐冰砚说:“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方便?
如此气势汹汹地不与人方便,他人又怎么能报之以方便呢?
“请其他人先出去吧,”徐冰砚淡淡地开了口,语气十分平和,但气势却极慑人,“先生也应当有话要单独与我讲吧。”
程故秋眯了眯眼,眼中一闪而过一丝微妙,斟酌片刻后方抬手对身后的军警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为首的那位军官似乎有些不放心,还试图劝:“程先生,这……”
“无妨,出去吧,”程故秋同样声息平稳,“徐将军本就是军部出身,早便视你们若无物。”
这话真通透,说得那个小军官也有些尴尬,思来想去终于还是退下了;徐冰砚没说话,只给褚元递了个眼神,褚右副做事更麻利,敬礼之后便同样带着自己的直属退出了房间。
“时间宝贵,我便不耗时铺陈了,”一片僵持中程故秋先开了口,他直视着徐冰砚的眼睛,像是与他分庭抗礼,“总司令有句话让我带给将军,并让我今天就带回您的答复。”
徐冰砚挑了挑眉,淡淡道:“请讲。”
“如今北伐大业将成,全国必将一统,此后诸事大有可为,”程故秋身上的文人气不知何时已渐渐褪去了,此刻的他是一位官员,而且是一位杰出的官员,“司令感激徐将军在此次北伐中的配合和贡献,未来也依旧会需要将军的助力……”
“……等全国的战事都结束了,将军可愿意到南京去么?”
第181章 衰微 径情直遂。 寄此良途。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幽深, 要仔细听才能察觉其中的门道——上面那位可不是要请他去南京游乐闲谈,而是要他将五色旗彻底抛下、转而对着青天白日宣誓效忠。
……效忠?
他从来不是三心二意的人,只要认定了就能干干净净剖出自己一颗心、不撞破南墙便绝不会改弦易张;可如今他已无法再相信任何主义, 反复的失败耗尽了他寻找出口的力气, 此刻的他不过是个瞎了眼的人、只凭着一副苟延残喘的躯壳在这荒芜的永夜中摸索前行。
——信都不信又如何能宣誓效忠?何况他根本不认同他们的做法, 起码不支持这次所谓的“清党”——如今国家百般凋敝, 革命北伐正是最需要万众一心的时候,可孙先生一去世顶上的人便撕毁了合作协议, 这样的政党就真的值得效忠么?
“请代我谢过总司令,”他微微垂下了眼睛,漆黑的夜色全都淬在他眼底,“北方形势尚且未定, 去南京的事不妨往后再议吧。”
这是推托的话,官场上的人怎么会听不明白?程故秋的神情变得更漠然了,仿佛已经看透了他的心。
“徐将军, ”他的语气变得特别严肃, “这是党国给你的机会……希望你能好好珍惜。”
“珍惜”?
这便是威胁了吧——倘若不对青天白日宣誓效忠,那么所谓的党国便不会再对他留有余地, 他会被当成旧势力的余孽扫清殆尽, 只剩一副枯骨用以警示他人。
他沉默不语,看上去并不容易回心转意,程故秋的气息因此也变得有些沉了,像是不能理解他因何不肯答应;过一会儿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白清嘉, 她依然那么美丽,即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他只看了那么一眼,像是打算了结一场旧日的夙愿,可实际上它并没能了结, 甚至还在暗地里愈演愈烈——这导致他生出了一瞬的冲动,分明是书生的意气又在偷偷作祟,只见他忽而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打算离开了。
“那么就请将军仔细斟酌吧,”他这样做着结语,“司令不是太有耐性的人、而且一贯好疑,这一点望你谨记。”
说完又若有若无地往官邸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许是早就晓得他的老同学正躲在那里,他本要抓人回去复命,不料最后却还是被故人重逢的感慨撩拨得失了分寸,倒是狠不下心去做那个叛众离亲的刽子手了。
“我能帮的忙有限,最多只能担待到明日,”他的眼睑微微垂下,声音也低下去了,笔挺的中山装说实话没那么适合他,压住了他身上原本的斯文与飘逸、显得有些太过沉重,“你们若有什么安排……尽快办。”
最终他们还是安全把李锐和秀知送出了城,同行的还有若干他们的同志,临别时李锐对徐冰砚深深鞠了一躬,倒是难得显得严肃郑重。
“这一走恐怕前路艰辛,也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再与你们见面,”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可眼底最深处却还蕴着一缕小小的火苗,“但路总要靠人去走、说不准哪天便走成了,依我看只要还活着一切便都有希望,无论多大的事业都可以做成。”
他倒比徐冰砚乐观得多,踌躇满志的样子令人看了难免歆羨,后者亦有些感慨,心想倘若真有那样一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路,他便是死了也要亲眼看一看,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边角也好。
但这话他没有讲出口,克制的男人永远沉默寡言,不会让自己的希冀变成他人心中的负累,因此在最后握手告别时只赠予友人简短的八个字——
径情直遂。
寄此良途。
而在接踵而至的那一年当中,整个国家又发生了若干惊天动地的变化。
北伐军的势力从珠江流域一路扩展至长江流域,到1927年6月,武汉政府的北伐军便与北方国民军于中原会师,于是黄河流域也为革命力量所控;1928年张作霖由北京退回沈阳,中途于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大帅之子张学良接手其位,同年宣布东北易帜,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将“北京”更名为“北平”,至此国家总算实现了形式上的统一。(1)
——上海的天自然也要跟着变的。
徐冰砚果然在战争结束之后被强召到了南京,而他对“党国”的信仰和忠诚显然无法使南京总统府里的人满意,他们试图将他扣在首都、不再放他回到上海,形势最危急时却是金勉金先生出面为他作了保。
他原是上海三宝来拍卖行的东家,当初还曾与白二少爷一同搞过革命、后来又一同流亡到日本,那年他们被当局和徐振追杀,还是徐冰砚出面救的人,不料多年以后便轮到他偿还这番恩情了——他对南京方面保证,说徐将军的舅兄曾是中华革命党的一员、更曾为了党国的光荣大业捐躯牺牲,而徐将军过去又多次帮助过革命党人的行动,必然会是一位忠于党国忠于人民的人才,绝不会做出对革命不利的事。
南京方面斟酌了许久,最终还是放他走了,金先生亲自把人送到了车站,彼时亦是叹息不止。
“将军对党国可是还有什么疑虑?”他问,“我和清远都甘愿为它效生效死,或许……也没有那么糟吧。”
这话解释起来该有多麻烦?他已经很累了,更无意与他人拆解自己的心,于是只淡淡地回答:“先生哪里话,党国的一切自然都是好的。”
金勉听话听音,也明白自己无法与眼前这个深沉肃穆的将军交心,于是最终只是默默把他送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临别前又忍不住多嘴一句:“无论如何将军也要想想后路……一个为国家操劳半生的人,最后总不能被圈死在自己人手上。”
——圈死?
的确。
徐冰砚前脚刚刚抵达上海,后脚南京的调令便到了,说是要换一位新的司令到上海驻防,而给他的位置则一降再降——甚至是他亲手带出来的部队也被拆得七零八落编入了他人辖下,还说要请他将官邸也腾出来、让给即将到任的新长官。
他从来不是贪恋权位的人、更对穷奢极欲的生活不感兴趣,只是那座官邸是他的妻子亲手布置的,他的两个孩子也都在那里长大,如今要搬出去……教他怎么忍心?
“怕什么?”
他的太太倒很开明,听了这些消息连眉头都不皱一皱,眼中的落寞也藏得很好,起码旁人是一点都看不出的。
“搬就搬,当谁有多稀罕?”她冷哼一声,高高地昂着头,像只傲慢矜贵的美丽猫咪,“这破房子我本来也没有多中意,要我说离白公馆差得远呢,我们一同回去住就是了。”
那年霁洲才三岁、说话尚不太利落,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把他从小睡惯的房间搬空了,还是难免要着急地扯着父母的手问:“父亲、母亲……”
他十岁的姐姐同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好把小脸儿埋在母亲怀里躲避着未知的纷扰,她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轻柔极了、还带着盈盈的笑意,说:“前几天不还说想念外祖母和表哥表姐么?我们一起回去住段日子,让你们两个小猴子痛痛快快玩几天!”
霁洲年幼、懂得什么?一听“玩”字便兴高采烈、将其他都抛到脑后去了;霁时也看不出母亲是在强颜欢笑,可爱的小脸上同样浮起了兴奋的红晕,母亲还摸了摸她的头,随后便让佣人带着她和弟弟一同去花园里玩儿。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什么才最痛苦?便是既做不好丈夫又做不好父亲、到头来只会让妻儿受苦——他已有些遭不住这样的煎熬,此刻眼底的黯淡与狼狈在自己的妻子看来已是昭然若揭。
她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抱住他,相恋的时间明明已经过去那么那么久,可她对他的爱意却好像还跟第一天一样新鲜,甚至愈演愈浓烈。
“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孩子们也一样,”她把自己的脸贴在男人的胸口,静静听着他稳健的心跳,“你从来没让我们失望……你知道的,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女人的宽容在这样的时候反而成了对他更残酷的刑罚,他愧疚到抬不起头,只好伸手紧紧搂住她,问:“可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那……”
“你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啊,”她笑了,还要调侃他,“当初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连请我看一场电影都为难呢。”
这真是令人汗颜的话,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而她又笑得弯了眼,潋滟的模样是这世上最迷人的花色,而旁人根本不晓得,美丽只是她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罢了。
“当最高的将军有什么好?你做得累、我看着也累,”她踮起脚来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正好,让那些人抢去吧,我们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把霁时和霁洲好好教养长大……”
“再也不打仗。”
“再也不被卷进纷争。”
“再也不面对分离。”
“——不好么?”
不好么?
……当然好。
尽管他至今依然觉得在一个混乱的世道苟且偷安是可悲且可耻的,尽管他此刻已经在担心放权之后新来的上位者会将他此前守卫的一切搞成一团乱,尽管他同样害怕未来在国家蒙难时一无所有的自己会没有办法再解开乱局。
可……
“好……”
他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你说的都好。”
第182章 燃烧 明明早已被寒冷的冰霜覆盖侵蚀,……
——可其实并不好。
她知道的……他一直很痛苦。
被缴权之后这位昔日守护一方的将军便对越来越多的事都感到无能为力了, 糟糕的消息却像雪片、一片一片接连不断地飞进他的书房,他就坐在那里沉默地翻看,看完以后人被压得喘不过气, 长久地保持沉默。
他有时会在书房坐一整夜, 她半夜醒了发现他不在身边便披上衣服去找他, 见到人的时候他总像出了神、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要她出声叫他才能回过神来,脸上的神情有些木然, 过一会儿才能恢复如常;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一声“没事”或“抱歉”,接着又揽着她一起回卧室继续休息,漫漫长夜之中他一直把她搂在怀里, 胸膛照旧是温暖宽厚的,可里面跳动的那颗心……却好像凉下去了。
恰似冬日饮冰……冷到骨头里。
她特别清楚他是为什么在痛,可却偏偏帮不上他的忙——也不只是她, 泱泱中华四万万生民, 那时没有一个帮得上;她只能跟他分享同样的压抑,在困厄中继续做她的翻译, 几年间有好几本大部头的译注相继问世, 也算是对她努力的一点回馈。
仅有的欢愉也都是孩子们给的。
他们已经渐渐长大,霁时上了中学、霁洲也已识很多字,两个孩子的教养都是一等一的好、且又都生得很漂亮——怎么会不漂亮?他们父母的模样都那么出挑,无论随了谁都会得一副好皮囊, 遑论他们又精乖、专门随着父母的优点去长,以致如今无论谁见了都要慨叹一声好相貌,招人羡慕得紧。
他清闲了下来,倒是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 可他很少正经地教授他们旧学,只是会像闲谈一样讲起一些历史故事,因为不必记诵,孩子们自然更喜欢,经常缠着他们父亲央他讲。
“你们两个贯知道偷懒,单知道缠着你们父亲听故事,”白清嘉似真似假地批评两个孩子,“今日的英文词背过了么?句子写过了么?”
两个孩子缩缩脖子,又一起小声抱怨,说不知道为什么要学外文,还说平素也不见父亲说外文,像父亲一样不好么?
每到这时徐冰砚的神情都会特别复杂,看着两个孩子干干净净的眼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听你们母亲的话吧,”他最后还是这样对孩子们说,“……你们的路会比父亲的更好。”
白清嘉在一旁听着,偶尔也会感到鼻子一阵酸,好在他很少会说那样萧条的话,让日子还可以继续那样粉饰太平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