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想听太太为何能猜这么准确了。庆归竟还有几分本领能让太太肯花时间去猜,太太宵衣旰食,每天要见许许多多的人,难不成个个都要张太太去猜么?”
张太太冷笑,直起身子来将胳膊肘抵在圆桌上,撑着头看他,道:“你的话真多。”
陆庆归学着她的姿势,眼里放光,含情脉脉,“太太不喜欢么?”
“不喜欢。我早说过了,我讨厌说话伶俐的人。”她将头一撇,转过去看旁边的花草栅栏,风迎面拂过她的脸,吹得她耳边碎发向后飞。
陆庆归点点头,说:“可是晚侄一向如此,如今一时不太能改得掉。”
“那便不改了。我不喜欢终归是我的事,你不见我就是了。”张太太不看他,眼神放空。
“那哪能行。以后还指望张太太对庆归多加教导呢。”
张太太正过头盯着他,笑道:“哪里的话,你是陆鸿华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你老子没空教你做事么?我可没那样的工夫。”说完她又将脸瞥过去。
陆庆归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道:
“庆归在英国学的是建筑,对行商坐贾之术毫无头绪,放眼整个上海滩,张家是商界一等一的翘楚,张先生又是行业巨鳄,就连那官僚军阀都得敬他三分。张太太见多识广,庆归跟着张太太做事,总有能学习的地方。”
“你可别说的天花乱坠,这样的章辞我听多了,也就腻了。”
张太太站起身,向里头走去,陆庆归连忙拿起地下的酒跟在她后头,元元从里赶来,忙将白色干毛巾递到她手边。
“汗都晒干了,才晓得送来!”张太太瞪了她一眼,元元吓得脸色发白,慌慌张张从陆庆归手上接下礼盒,顿在原地。
那两人继续往前走,张太太边走边说:
“你呀,别想着赖在我这不走,陆鸿华是什么意思我管不着,也不稀罕管。只是你得摸摸清楚,我们张公馆平日做事是什么样的风格,糊涂的东西跟在神人后头也糊涂,聪明人做事自然有聪明的办法。你瞧瞧,那叫什么,孙哲穆,那日晚宴也都见过的,说起来还算是你哥哥,你可千万别学着他,惹人讨厌不说,做事也没个准力。”
她顺着那道花瓷砖地,向前头那座顶炫目的白金色洋楼走去。陆庆归背着手跟着她,听她说着那一些刻薄的话。
“他也是跟了我些年头的,细算算,有个三四年吧。说不好听的,就是跟我个□□十年,都成不了什么气候。让他随着去些大场面吧,老板董事什么的一杯酒都不晓得主动去敬,逮着个千金小姐就要上前勾搭一把。你说说,是我不诚心带他,还是他自己没出息?”
陆庆归低着头笑笑。
“孙少爷,说着倒是好听,也确实是过着少爷的日子。就是不知道能过到几时。”她继续说,上了几阶台阶,跨过大门进到了楼里。
陆庆归开口问她:
“哲穆兄跟在太太后头有三四年了?”
张太太停下,回过头看他说:“不到四年。”说完继续向前走,走上楼。
陆庆归接着说:“听父亲说,哲穆兄是四年前回的国。看来他的速度算是很快了。”
张太太走了许多路,又一直说话,这会儿上楼不免有些喘气儿,她哼了声:“你倒跟他比起来了。”
陆庆归捂着嘴咯咯地笑,“没有没有,只是有点羡慕。”
张太太转过身来扶着红木楼梯扶手,冲他道:
“你羡慕什么?羡慕他有钱没权?还是有老子没脑子!”说罢她又继续走着,那楼梯弯弯绕绕,上了二楼上三楼。
陆庆归手插裤口袋,两天修长的腿一曲一伸蹬着阶梯,说:
“当然是羡慕他跟了张太太这么多年了!庆归真是悔恨,没有早些回到上海,早先一步见到张太太。”
三楼是衣帽间,张太太打完了球要换身衣裳,她进去后蓦地将门关上,没给陆庆归反应的时间,任他傻站在门外。
他站在楼廊上,一会抬头,一会低头,一会左转转,一会右走走,皮鞋踩在地板上,吱吱呀呀的。张太太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
他放眼望过整个楼房,上下三层,当真气派,那时他脑子里溜神冒出个问来,张太太做这当家太太做了多少年呢,又是何时做的。他想他是无权知道了,也许再过个一年半载,他都无从知道,如今连跟在她身后做事的机会都没有着落。
“张太太对哲穆兄不满意,是哲穆兄与张太太无缘,不妨太太……”
话还未说完,张太太便打开了门。
一身骆黄色珠绣旗袍,秋叶绛花纹在衣面,肩落金色纱织披风,尾边坠满玉色流苏。脚下一对白色高细跟皮鞋,手握铜锈锦缎扣包。嘴上的唇彩更重了些,头侧戴了顶黑绒珍珠网纱帽。两边门扇从中开,她垂着的双眼慢慢抬起来看向他。
丰肌秀骨,芳华绝代。
陆庆归站在廊栏处,手插口袋,直直看着她。那样美的人,不多看几眼,简直是对眼睛的不尊重。
“不妨我怎样?”
张太太走到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