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走进去,张家倒是变化大,兴许是张先生刚逝世不久,家中仍一片素白,见不到任何鲜艳的颜色。
他一眼就瞧见了她,哪怕只是一个端坐着的背影。
一身淡灰色水墨旗袍,靠坐在那张古檀木椅上,头发乌黑,一丝不乱束在脑后。草地上一只黑猫在欢腾地扑着蝴蝶,小梅站在她身侧,二人似乎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些什么,可能是跟扑蝴蝶的小猫有关。小梅捂着嘴笑了笑,她则不疾不徐地拿起手边的茶杯。
陆庆归看得恍惚,他有种这是第一次来到张家的错觉。
那丫头先一步走上前,冲她弯腰禀告:“太太,陆少爷来了。”
小梅脸色突变,转过头来错愕地瞪着他。
而她却迟迟才站起来,缓慢地回过身。
陆庆归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眼神。淡漠、孤傲,她这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她瞧不上眼的陌生人。
他一度有种时光重乱了的错觉,或许他们还未曾相识。
他望着她,眼眶湿润。
她终于张口,随和一笑:“陆少爷来啦。”
陆庆归的心重重一沉。他不可置信,她竟能将状态回至这般境地,他不得不佩服,他真是佩服到顶。
“我来给张先生上柱香。”
这句话在他们二人之间说出来是多么的讽刺。
张太太点点头:“陆少爷有心了。春迎,带陆少爷过去吧。”
开门那丫头叫春迎,是她不在家的时候尹溪文新买来的。
“太太不亲自带我去么?”
他质问她。
她黯了黯,转身坐下,那只黑猫忽地从草地上跳到她怀里。
他接着问:“太太何时喜欢猫了?”
春迎笑着应了句:“噢这是二姨太的猫,大太太寻过来解闷的。”
陆庆归全身僵直,万念俱灰,她真的不打算跟他说话么?难道除了那封信,她就再也没有别的要说了么?
张太太低着头抚猫,随即给了小梅一个眼神,小梅又接着给春迎一个眼神。
春迎领会到后忙走过去:“陆少爷,随我来吧。”
迫于无奈,陆庆归只好跟着春迎往祠堂走去。他根本无意给张傅初上香,说难听一点,他巴不得他再死得早一点。
从张家出来后,陆庆归彻底死了心。是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他跟宋枯荣的那场美梦到此为止。
其实要说缘分,缘分就是每个人都握着一根绳子,而你们两个刚好握着同一根绳子的两端。只要其中一个人将一端剪断了,整根绳子就断了,缘分也就尽了。
陆庆归的绳子不仅仅是断了那么简单,他的绳子被风吹跑了,再也找不回来。
可怜的是,整个上海除了他陆庆归感到惋惜外,没有第二个人会感到惋惜。甚至没有一个人在会发觉,陆家小少爷跟张太太再不比从前般亲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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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面,是在孙哲穆的饭席上。
一桌人包括孙缪光、孙太太、冯义围、张太太,以及他陆庆归。
全是熟悉的面孔,只是这些熟悉的面孔原本身旁坐着的熟悉面孔,一个个都少了去。
不过饭桌上不说扫兴的事,孙缪光一谈起自己要添孙子了就滔滔不绝,高兴的不得了。只是谈及这类话题,饭桌上还未嫁娶的年轻人就要遭了殃。一桌子人,只有陆庆归是这种年轻人。
“欸对了庆归,你也老大不小了,现在当了家,更得有个家主的样子!”
孙太太附和道:“是呀,庆归过年也……二十五了吧?是得成家了。”
张太太低着头不说话,冯义围若有所思,朝她瞥了一眼。
陆庆归撑着桌子笑了笑:“我不急。”
“害!还不急呢!你大哥,你二姐,都有孩子啦!好歹,先娶个小房在家里呀?有个女人照顾你也是好的。”孙太太说。
“好啦好啦,知道了。”陆庆归不想再说,便曲意附和。
“好呀!”孙太太像得逞了目的:“我来给你介绍,就你姐夫他同学,姓陈,也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哩!比你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呀!长的可水灵了,人还乖顺,跟个小羔羊似的,你孙阿姨我啊亲眼见过的啦,改明儿让你俩见见,你看看,保不会差的!信你孙阿姨的眼光!”
陆庆归无奈:“我……不喜欢那样的。”接着看了一眼张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