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太走过去坐下,金涵小姐仍然不理她。张太太便开口道:“是我回来的晚了,可也没说你不能先吃,在这摆什么脸子。”
金涵小姐嘟着嘴瞪她:“你说得倒好听!你不回来,谁敢先给我筷子啊!惹不得你一顿骂,阴晴不定的,谁敢说。”说完趴在桌子上用后脑勺对着她。
丫头们续续上碗筷和饭菜,一碟一碟青花瓷盘配着琉璃圆筒杯,开口镶着金边。张太太边说话边从丫头手中拿过一双筷子递给她,“行了,不是饿了么,快吃吧,吃完回房间休息。”
金涵直起身,接过筷子开始吃饭,不愿多理会她一句。
张太太嫁进来时,金涵不过五岁,她那个时候还不懂得什么,只知道母亲刚离去不久。父亲先前是带了一个漂亮女人回家,告诉她那是宋小姐。美丽的宋小姐,爱穿旗袍,教她画画写字,还会弹钢琴,她喜欢宋小姐。只是没过多久,宋小姐便成了父亲的枕边人,成了张太太。张家的形势从此变了,跟之前比起来,宋小姐似乎比母亲更适合做张太太,她是个厉害的女人,那原本金涵羡慕不已的美丽,在当了张太太过后,变成了厉害的美丽。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当张太太的。
可金涵从那之后就不再喜欢宋小姐了,或者说,她喜欢的宋小姐已经不在人世,她不喜欢的是如今的张太太。
但金涵小姐永远是金涵小姐。
与其说张金涵是前太太所生,不如说她更像张太太跟张傅初的孩子。前太太林萍香,清瘦温婉,又体弱多病,每日素衣裹身,吃斋念佛,别说权谋算计了,就是张傅初每年挣多少钱她都不曾知晓,对张家更是无心管问。而张金涵呢,吃穿用度都是奢侈,在学校成绩不怎么样,炫富是一流,靠父亲的三字姓名横居少爷小姐中的首位。既遗传了张傅初的精明,容色间又挂带上了张太太的神气。
张太太是个大人了,她不会跟小孩子计较,就像她不会跟陆庆归计较一样。她看人看的细致又清楚。她知道金涵不喜欢自己,但她也知道金涵是最像张傅初的人,聪明,不愿吃亏,利益为先。张傅初将他的太太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他女儿是第一个清楚,只要她一天能在张家做的了主,她张金涵就得做一天的乖小姐。
“你父亲快要回来了。”张太太装作随口一提。
金涵立即提起了精神:“什么时候?”
张太太不紧不慢地继续吃着饭,故意惹她着急。
“你快说呀!什么时候?”
“好了,明天吧。你早些回来。”
“明天什么时候?明天是John的生日,我要去参加他的生日会呢。”
“我哪晓得是什么时候?John?是谁?”张太太好奇,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说过,心想应该是哪个学生新取的英文名,“你们这些闲小姐们,不好好读书,尽取些洋名字!”
“哪呀!他是学校里新来的同学,父亲是个军官呢!”
张太太心里一噔,“外国人?”
“是啊。不过他母亲是香港的,本来是要在香港读书的,不知道为什么来上海了。”
张太太对她们学校里的事不愿多过问,但一听说是外国人就不得不多说几句让她提防的话,“你非要去做什么?明天你父亲回来,你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便是了。”
“怎么可以?大家都会去,我怎么可以不去?”
“你非要去就去吧,觉得无趣就快些回来,跟不清不楚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妙,否则你父亲又要责备你了。”
金涵翻了个白眼,“知道了,你管的真多!”
☆、金珠锁(上)
隔日傍晚,陆庆归又开着他的那辆黑奢洋车停在了张公馆门前。同样是乔装梳洗过的,精致到每一根发丝都油光锃亮,换了另一身更显年轻朝气的米白色风衣,里面配着穿的是件款式新流别致的鸵褐色马甲,竖立五只圆扣,再往里就是白衬衫。
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他身后那晚被雨水淋过、又溅上了污泥的黑车底面,如今已被洗刷的光洁无瑕,好似被泼墨浸染过了一般。不知道的甚至会错以为他换了一辆新车,毕竟这也符合少爷的作风。
这晚开门的不是元元,是一个说不上姿色的普通丫头。满脸斑点,身材走了型,一身深青色布裙衬得她老气又笨拙。
但谁叫陆庆归是个知礼谦逊的少爷呢,他还是格外温柔地同她讲话,仿佛他是天底下最愿意同她相处的男人,一个追求灵魂共鸣的高级知识分子。
“姐姐好,我是陆庆归,来拜访张太太的。”
那丫头低眉不敢瞧他,支支吾吾不说话,似乎有顾虑在身,随后忙将门关了去。
陆庆归被关在外头,一头雾水,他边拍门栅边说:“姐姐这是做的哪一出?把我关在外头是什么缘由?我是陆庆归啊,陆庆归少爷,你不晓得么?”
她连连点头:“陆少爷得罪了!但这是太太的吩咐。”
陆庆归疑惑的眯着眼,“太太的吩咐?太太吩咐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太太吩咐说…谁要是给陆少爷开门,就把谁的腿打断。”
陆庆归一脸愕然,刹那后又噗嗤笑的出声,他只知道宋枯荣跋扈嚣张,却没想到她是这么的记仇,看来白小姐那日所为的目的也不言而喻了。
开门那丫头隔着黑铁门栅看到陆庆归在笑,也是同样一脸愕然,她虽知道陆庆归少爷回国不久,温儒知礼、平易近人的名号就扬传上海,如今一见确是证实了传闻不假,可是却没想到他精神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