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米雷斯:“什么——?”
“那混蛋把她的下颔弄脱臼了,手劲还挺大,该死。”莫尔利斯塔低声说,他肯定不是第一次看这个视频了,但是可以肯定这个场景让他感觉到相当不舒服。
那个人往侧面站了站,现在拉米雷斯能看清楚加兰了。
实际上,他能看清楚她被绑在身侧的手指痉挛着握紧又松开。那个人的动作一点也没有停顿,他从身侧的刀鞘里拔出了一把刀,刀身上还沾着斑斑的血迹,他直接把那段利刃塞进了加兰因为脱臼无法合拢的嘴里。
并不是捅进去的,莫尔利斯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见过太多骇人听闻的事件了,根本不应该这种事感到惊讶。所以他知道,实际上是那把沾着血迹的刀像压舌板那样压着她的舌头往里面探,刀尖在戳到咽部之前停下来,这样在她因为血腥味引起呕吐反射的时候,能感觉到那冷冰冰的尖端轻轻刮过粘膜。但不管怎么说,这画面看上去都太吓人了一些,但是拉米雷斯没有后退。
“听好了,贱人。”那个人嘶嘶地说道,“你亲眼看见我是怎么用这把刀戳烂你那位上司的胸口的,如果我愿意,也可以用它把你的舌头剜下来。”
“这句话纯属恐吓,他那一刀只捅在了我这里——”莫尔利斯塔用手在胸口和肩膀的连接处附近比划了一下,除了他现在抬手臂的动作有点僵硬之外,看不出他那地方被捅了一刀。当然了,他觉得拉米雷斯也没在听。
与此同时,那个人把刀收了回去,然后手法相当粗暴地把加兰的下颔复位了回去,那绝对会引起非常糟糕的组织挫伤,而且声音听上去让人后背发麻。
他们迎来了静默的一两秒钟。
然后他们听见加兰慢慢地说道:“有些心理学家说,偏好于用刀刺受害者是对自己性能力不自信的一种补偿,我不知道你——”
莫尔利斯塔很确定,单凭她这种不要命的说话方式,以后医疗部门就得给她增加一大堆心理测试,以确定她到底有没有自毁倾向——当然,前提是她真的不会上军事法庭。
抓着她的那个人显然被激怒了,他抓着加兰的头发,一拳揍在她的腹部上。
她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闷哼,那就是所有的声音了,然后那个人又打了第二拳、第三拳,拉米雷斯听见那些闷声从她的喉咙里扯出一连串支离破碎的咳嗽,然后画面外面照不到的地方,另外一个声音说:“好了,好了,现在你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的肋骨断掉扎进脏器吧——来试试这个。”
“那破玩意又不是每次都管用!”那个穿黑衣的人烦躁地喝道,他微微扭头,整个人都埋在深深的阴影里面。他应该是跟摄像机后面的人对视了几秒钟,然后终于妥协了,他低声咒骂着离开了摄像的范围,整个画面里又只剩下加兰。拉米雷斯能听见她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夹杂着录音中刺耳的杂音。
莫尔利斯塔终于偏头看了大主教一眼,他意识到后者的手指好像在颤抖。
几分钟之内那个人又一次出现了,他这次没有停顿,而是直接走过去——拉米雷斯看见他手里拿了一个针管状的东西,金属在微弱的光线之下散发着不祥的光泽——他大步走上前去,把那玩意直接扎进了加兰的大腿。
加兰发出了一声相当尖锐的抽气声,莫尔利斯塔注意到大主教稍微摇晃了一下。
“阿米妥。”莫尔利斯塔用和刚才一样平静的声音。//
“加兰探员。”主教说道。
加兰听见了这声音,被通讯工具扭曲得有些失真了,当时她正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扶手椅上,保罗·阿德里安半跪在她对面,相当温柔地握着她的手。
不难想象为什么有的人会死心塌地地追随这位神职人员——阿德里安其实甚至不是一位神父,资料指出,他从神学院毕业后中规中矩地在教会做执事工作,然后很可能对教会的某些行为不满、或者单纯有一套自己的形式方式,因此离开了所在的教堂;所以说,他从未被祝圣成为神父——无疑,他是那种相当有亲和力的人。
但是,以悲惨的经历引起对方的注意还不足够,这个建筑物里到处都是经历悲惨的人,那足以让她成为信徒之一,但是不够让她进入核心部分。
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把这事拖拖拉拉地办个一年半载的时间。
“在对话里加一点更能引起他的兴趣的讨论,”施密特女士在频道里面说,她的语速很快,“但那就不是我擅长的范畴了。”
“说他鼓励你去教堂,从这个角度谈起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拉米雷斯说,假装没注意到科尔森先生落在他身上的那种、似乎意味着“你坑自己人真是不遗余力”的眼神,“然后显示自己的信仰正在动摇,我们往往在这种人身上特别花心思。”
“在吉尔伯特还在的时候,度过……艰难时期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她编造道,出乎意料地,撒这种谎从来对她毫无困难,就算是阿德里安此人的眼神看上去出乎意料地真诚也是如此,“您知道吗,他当时鼓励我去教堂,他说——”
莫德·加兰微微地停顿了一下。
“把你的烦恼讲给神听,”拉米雷斯在通讯里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非常的平静,“因为神是爱你的,如同我爱你那样。”
——如同我爱你那样。
这才是他不曾对加兰说过的话。
但是其实那听上去真的像是拉米雷斯会说的那种话,加兰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孤儿院的社工们带着那群孩子去圣若瑟教堂领他们的第一次圣餐,那可能是他们在成年之前唯一可以喝到葡萄酒的经历。圣若瑟教堂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教堂,除了美丽的哥特式玻璃花窗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那个孤儿院就是在那个堂区的居民们的慷慨捐赠之下建立起来的。
社工们给男孩子们穿了西装,女孩则都有洁白的连衣裙和同色的发带;教堂的神父是个慈祥的老爷爷,而希利亚德·拉米雷斯,那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助祭,穿着长白衣、捧着圣爵站在他身旁。
圣餐礼之后、祈祷过后,这个年轻人会半跪在她目前,把那串玫瑰念珠挂在她的脖子上。
他说:“不要害怕,上帝与你同在。”
“他说:‘把你的烦恼讲给神听;因为神是爱你的,如同我爱你那样’。”加兰从善如流地复述道,她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尖锐,因而感觉到阿德里安稍微不安地收紧了手指,“我相信他,神父,我当然相信他——我以为他爱我,就好像只要我去——”
“至少神依然是爱你的,”阿德里安急促地打断道,他的声音更加轻柔了些。他微微抬着头,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看见他有一双相当透彻的蓝色眼睛,“孩子,上帝是不会抛弃你的。”
加兰猛然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走了。
她站了起来,后退,在心里读着秒数,假装不小心把椅子撞翻在地上,因为他们都享受在这种悲痛欲绝的氛围里响起的刺耳声响,有不少人都喜欢把它跟崩溃联系在一起。
“那就向我证明他依然爱我!”她厉声说,满意地听见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断回荡,“神父!证明它!”
“要是他接下来干出抬抬手就变出好多鱼之类的事情,”兰斯顿在通讯频道里凉飕飕的评论,“我们就立刻撤退,好吗?”
“闭嘴吧,怀特海德。”克莱曼婷用一种没法形容的语气说。
//“我们受过类似的训练。”莫尔利斯塔说,他紧紧地盯着屏幕,好像不想把目光放在别处,“我不知道您是否了解……但是吐真剂的作用无非是用药物达到一种催眠效果而已,在这样的情况下的确更好从人口中问话,因为在药物的抑制作用下人很难进行复杂的思考。但是我们接受过一些训练,无非是在这种情况下转移注意力,说点别的——总之,不能向敌人吐露会对行动产生危害的秘密。”
录像里面,拉米雷斯看到加兰一直紧绷着的肩膀稍微松弛一些了,显然是药物在起作用。
那个黑衣人走上前去检查她的瞳孔,显然是在判断药物有没有完全起效。
她笑了起来,因为疼痛而断断续续的——拉米雷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某种奇怪的意味,就好像只有在濒临崩溃的人那里才有可能听到这种笑声。
“我的判断没错,先生,”她咯咯地笑着说道,肩膀不断地颤动,“看着你的脸我就觉得你的性能力不怎么出众,怪不得这么喜欢用刀。”
“你他妈——”
“你其实知道事到如今你没法活着回去,对吧?就好像我一样。”她继续说,语速很快,发音有点含糊,不知道是因为下颔脱臼过还是因为药物作用,“建议你写个遗书,就对着摄像机朗读,反正你打算把视频发布到网络上去,到时候全世界的人都能看见。我猜你应该有个女朋友?都这把年纪还没有女朋友有点混得太惨了。跟她说,‘嗨亲爱的,我没法活着回去啦,因为我绑架了三十多个人还差点把一个陆军基地炸上天。不过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情,你可能很愿意换一个比我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人猛然伸出手去,一把卡住了她的咽喉。
“只有你需要写遗嘱,”他嘶声说道,“等到你哭着把你知道的那些事都吐出来以后,我就会——”
“哈,我的遗嘱,对。”加兰哼了一声,拉米雷斯怀疑她根本没听对方说话,“我早就准备好了。”
在视频播放的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她第一次直视镜头。实际上她瞳孔放大,眼睛没办法聚焦,虹膜被扩大的瞳孔挤压到只是淡淡的、骇人的灰色的一轮。拉米雷斯很难忽略她惨白的嘴唇和发红的眼角,也就是这一刻他才发现,对方整个人都因为高烧而发颤。
她看着镜头的时候,简直就好像在注视着虚空中某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我爱您。”她简单地说,在镇定剂的作用之下露出一个仿佛不会感觉到痛苦的、恍惚的笑容,“您不会再感到烦恼了。”//
注:
①这么说吧:科尔森担心加兰觉得自己不存在的爱情故事(还把自己编成了惨遭抛弃的那一方)会让拉米雷斯感觉到不太舒服。
拉米雷斯觉得自己不会在意这些事(包括其他人提到的加兰在任务里引诱异性目标那部分),因为他在这段“关系”里完全是被迫的——他自己一向用“被迫”这套鬼的说辞来说服自己,好让自己不会当场抑郁。
但是他真的完全不在意吗?
②阿米妥(异戊巴比妥):一种镇静类药物,对中枢神经系统有抑制作用,在各大好莱坞动作片中常见……俗称吐真剂;但是实际上只是通过阿米妥对大脑皮层的抑制作用降低人的思考能力,从而更容易在嫌疑人嘴里得到答案而言,直观理解起来实际上和“酒后吐真言”类似。关于这一类药物的吐真效果,实际上一直没有得到医学界的肯定。
③兰斯顿关于鱼的那个吐槽:指的是耶稣的一个神迹,见《若望福音》(和合本译《约翰福音》)。大约五千个男人(和不知数的女人和孩子)在野地里听耶稣传道,天色很晚之后大家都很饥饿,然后耶稣就给大家分了五个饼、两条鱼,奇迹般地喂饱了所有人。
第七章 祝福之杯
[你们不能喝主的杯,又喝邪魔的杯;你们不能共享主的筵席,又共享邪魔的筵席。]
“您今天这么在这里?”玛蒂娜·施密特女士端着手里的咖啡问道,从杯子里散发出来的气味来看,那杯东西肯定不是从安全局一层那个难喝得人神共愤的咖啡机里接出来的,“今天是不是个什么节日吗?”
她问这话的时候听上去有点心不在焉的,但是拉米雷斯罕见地有些心虚,就好像你高中的时候被老师问为什么没有完成科学课的论文一样。
——因为今天是主日,而且还是个不大不小的节日,基督圣体圣血节本应在天主圣三节后的星期四举行,但是按照规定,由于它不是霍克斯顿的法定节日,所以移到了下一个主日。
虽然基督圣体圣血节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庆祝方式,但是弥撒还是应当十分重视。拉米雷斯把他教堂的工作十分合理地扔给了威廉·梅斯菲尔德神父和整个永不停歇的教堂圣职团,没人有任何异议:虽然神父说白了真的是个全年无休的辛苦工作,但是威廉真的见过拉米雷斯带病上班,当时他都要哭了。
说不定威廉沉浸在某种莫名的“我们的大主教终于明白合理休息也是人之常情”的激动中,绝不会知道拉米雷斯转头来了安全局——之前他倒是问过一句兰斯顿的事情,被拉米雷斯一笔带过了。
“今天的确是礼拜日,”拉米雷斯相当温和地回答,努力地把自己那种翘班的负罪感抛之脑后,“所以我才有些担心的。”
“对,莫德之前答应了阿德里安去参加主日弥撒。”施密特女士稍微晃了一下杯子,微笑着回答,“但是您其实不用这么在意的,菲尔格兰特市的小队都是最精锐的团队;况且,不为了这里的事务而影响您的日常工作,这不是作为顾问的意义吗?”
这话拉米雷斯真的没法接:的确如此,这些“顾问”对于安全局来说只是兼职,在他们有本职工作要做的时候完全可以推掉这边的邀约。在任何人眼里,拉米雷斯在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主日弥撒可能都比加兰的任务更重要些,但是……
有很多话,他难以说出口。
好在他真的不用一一说出来,因为下一秒,爱德华·科尔森就大步走进了这间屋子,一如往常风风火火的。他见到拉米雷斯倒是没有多吃惊,只是微微地点了下头。
“保罗。”
保罗·阿德里安正把圣带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面:这毕竟并不是一个正式的教堂,仪式的各个环节也会简单一些,他们没有唱诗班也没人能来弹奏管风琴——他们就没有管风琴,虽然阿德里安怀疑自己提出来的话伊莱贾可能真的会去买管风琴回来,但是还是算了吧——但是他不在意这种细节,甚至他觉得其实这个农庄都有点太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