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理由,他想,至少要有一个理由。
所以科尔森把目光投注在大主教的身上:后者站在桌子前面,手指紧紧地抓着桌沿,就好像指望那些东西可以支撑他的体重一样。科尔森能看见他脸颊侧面紧张地绷紧了。可怜人,他甚至抽空想了一下,一定很少看见这样的场面吧。
“大人?”他自己提起话茬。
“莫德很了解这个教堂。”主教说,而科尔森估计他大概没太注意到自己是怎么叫加兰的名字的,“您应该知道,她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
不,她不完全是。科尔森想,她八岁以前一直生活在菲尔格兰特城的另一边,直到她八岁那年准备第一次领圣餐礼那天父母惨死在家里——那个时候她的名字甚至还不叫“莫德·加兰”——按照证人保护法的规定,她本来应该离这个城市远远的才对;但是据说当时的她完全不配合负责保证她生命安全的探员的工作,因此只能被送回到了斯图尔特警官所居住的教区的福利院中,就此才安顿下来……当然了,拉米雷斯不应该知道这些细节,那份加密档案就算是在整个安全局里也只有各个部长和在他们级别以上的局长有权利看,既然那涉及到……
但,科尔森本来以为加兰自己至少会告诉拉米雷斯的。
——显然她并没有。
“所以她知道,”拉米雷斯继续说,他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会被形容成担忧或者恐惧,“……舍夫尔神父是一个人住在圣若瑟教堂里面的。”
//赫伯特·舍夫尔没想到会在那样的场合下遇到拉米雷斯。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就确认了这一点。他的父母虔诚且慈祥,这样,他最后走上了与神父自己相同的道路,舍夫尔神父完全不感到惊讶。
一种夸张的说法是,他承认自己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看见了远大的前程,所以后来被人们称之为“神迹”的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舍夫尔神父完全不感觉到惊讶——如果上帝一定要在谁身上显现自己的圣迹的话,祂合该是应当挑选这样的年轻人的。
所以说神父没想到会在拉开忏悔室的窗帘的时候、在木质的格子窗另外一端看见拉米雷斯,用一种夸张的形容,就好像圣若翰洗者没料到耶稣会让他给自己施洗一样。
拉米雷斯在一个夜晚来到了忏悔室前,唱诗班的练习已经结束了,整个教堂都空荡荡的。舍尔夫神父看见对方的脸色苍白,仿佛遭受重击,尽管如此,他也没想到对方是为什么来忏悔的。
“您记得莫德·加兰吗?”拉米雷斯问道。
神父是记得的,那是教区孤儿院的小女孩,她之前不是在这个教区受的洗,但是是在这里领的圣餐礼。舍夫尔神父之所以对她的印象特别深刻,是因为她是个特别阴郁寡言的小孩,实际上不太像是九岁的样子。
那孩子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特别黏在教堂里帮忙的拉米雷斯,所以神父还经常能看见她。后来在拉米雷斯神学院毕业、去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当执事之后,加兰也不再来教堂了,舍尔夫神父最后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我记得她,”神父回答,他能回忆起那双大大的、颜色怪异的眼睛,“她怎么了?”
然后,他听见拉米雷斯说——
“她爱我。”//
加兰只想说:谢天谢地,教堂的侧门不是关着的。
那是一扇相当宏伟厚重的木门,如果是锁着的,就算是她也没办法马上把门给撬开。她从虚掩着的门缝挤进了教堂里,一片热浪扑面而来——似乎是有一枚炸弹炸毁了教堂北侧侧廊的柱子,虽然还没有影响到整个教堂的承重,但是碎石以相当惨烈的方式喷了一地,教堂北侧和西侧正门所有彩色镶嵌的玻璃全都碎了,中厅的地毯和一排排桌椅正在熊熊燃烧起来。这种不正常的火势让她真的很怀疑大厅里到底爆炸了什么,很有可能是炸药和燃烧弹混合在一起的玩意儿。
但是现在那不是最重要的——
“舍夫尔神父?!”她迅速穿越被气浪掀了一地的残骸,试图寻找那位老人的身影。她有种预感,等她回去以后科尔森准又要吼她,因为加兰探员不但一向掌握不了打趴和打死之间的微妙差距,也从来掌握不了全身而退和一头扎进陷阱里把自己弄死自己的差距——当年温斯洛市的事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莫尔利斯塔应该早就警告过科尔森了才对。
她的长官肯定会说,为了救一个七十多岁(而且于案子的进展无益)的老爷子而损失一名特工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选择。作为差点被心理医生盖章反社会的人,加兰大体上能明白科尔森是怎么想的,但是问题在于……
问题在于,赫伯特·舍夫尔是拉米雷斯的——
她穿过了相当一堆不辨形状的障碍物,整个教堂内部发热的空气都在滚滚向上腾升,令人呼吸不畅。侧廊的柱子至少断了两根,这些柱子支撑着中厅穹顶的骨架券,加兰真的希望整个屋顶不要马上砸在她的头上,虽然这种可能性可能比果酱面包抹果酱那一面掉在地毯上的可能性还大一些。
然后,她看见了倒在地上的那个身影。
神父身上还是穿着黑色的罗马常服,他的头发似乎比加兰最后一次见他之后更白了,但无论如何那也是十二年之前的事情了。他倒在祭桌后面,银质的祭器和烛台倒了一地,或许爆炸发生的时候他正在整理祭器。石头的祭台在原地纹丝不动,这是个好现象,说明在它后面的神父虽然有很大可能性脑震荡或者鼓膜出什么问题,但是估计没有断太多骨头。
她冲过去把对方扶起来,舍尔夫神父明显没有晕过去,只是晕头转向地眨了眨眼睛,然后问道:“……加兰?”
加兰是真的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对方还认得她,但是她只能相当粗暴地把对方拽起来,让他踉踉跄跄地靠在自己的身上,说:“我得把您带出去——”
估计对方的耳边嗡嗡作响,明显没有听见她说什么话。
就在加兰要直起身的那一刻,枪声响了起来。
拉米雷斯通过视频投影看见加兰扶起舍夫尔神父的那一刻,完全不知作何感想。
视频信号不太好,一帧一帧地卡顿,还断断续续的,但是即便如此也能判断出神父确实还活着。另一边,克莱曼婷正在联系警局和消防队的人,事到如今这事已经不是安全局大包大揽能解决的了。霍夫曼的定位还留在原处,完全没有动,会是他身上带了引爆器,让教堂爆炸的吗?
或者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拉米雷斯对此毫无头绪,也就是在那一刻,他们听见了那声枪响。
这一刻,拉米雷斯忽然真切地感受到某种据他很遥远的声音也可以产生犹如洞穿人的心脏一般的效果——而属于加兰的那一方屏幕里,画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然后忽然突兀地黑了。
那枚子弹几乎是在加兰的眼前爆开了,它深深地嵌入了旁边的柱子中,许多粉末飞溅出来。
在开头的两秒钟,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倒是觉得有某种发热的东西沿着面颊滴了下来——她在感觉到身后有人的那一刹那就低头了,但是那枚子弹还是擦过了她的耳边,子弹的高速旋转带动的气流撕裂了一部分耳廓的皮肤。她按着晕头转向的老神父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尽量把对方护在身下。
这甚至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重要的是,她看见伪装成胸针状的针孔摄像机一路滚过地板,落进了火堆里。
人倒霉的时候或许事情就是会变成这样,现在给她的通讯收音也不可能了,她只能听见耳机的通讯频道里一群人焦急地想要联系上她。老神父倒在祭台后面看上去暂且是安全的,但是很显然祭台对面有一个人正拿枪对着他们。
加兰估计那个人本来就在侧门的入口处监视着教堂内部,有很大可能性是不想让舍夫尔神父活着逃出去——虽然暂且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这个人看见加兰进入了教堂,当然也就在后面尾随了进来,因为噪音太大、环境太混乱加兰才没有发现他,现在这句话显然打算把他们赶尽杀绝了。
但是加兰真的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说不定整个教堂马上就会塌,再拖下去就真的太危险了。
实际上她的情况也不算好,疼痛感渐渐地泛上来了,因为子弹擦过的时候离耳朵太近,现在她耳边也在疯狂的嗡嗡作响,和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混合在一起,连绵成了一段奇怪的交响曲。她皱了皱眉头,在祭桌后面尽量压低了身子,然后捞起落在地上的一只银质的圣爵,从祭桌的左侧扔了出去。
那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沿着地面一路叮叮当当而下,祭桌对面那个人反应极快地向着声响传出的方向开了几枪。同一时刻,加兰从祭桌另一边滑了出来,举枪瞄准——随着一声枪响,他的前额上被开了一个洞,脑浆从后脑巨大的创口中喷溅出去。
那具身躯缓缓倒下,加兰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再一次把老神父架起来,对方看上去也是灰头土脸的,目光在加兰滴血的脸侧逡巡许久,但是她认为现在还是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费工夫了。
情况有点糟糕,她身上只有一把枪和两个弹匣——是怀特海德留在摩托上的,因为她去保罗的农庄本来是没带武器的。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要不然她的子弹真的不够了。
而另一个问题在于:加兰很怀疑刚才爆炸的那个并不是教堂里唯一的炸弹,因为显然以那个炸弹的威力破坏不了教堂的整个承重结构,只能说不知道怎么炸弹们并没有一起爆炸罢了。之前爆炸的炸弹是在教堂的西北角,这样说南侧有别的炸弹的可能性比较大,为了安全起见,加兰最好不要从之前进来的南门出去。
但是加兰也很清楚,刚才那个人就是从南门那边跟过来的,这样说,北门方向有埋伏的可能性比较大,而克莱曼婷他们实际上是在西侧,况且现在她也联系不上他们了……
实际上她的判断完全没错,她扶着舍夫尔神父跌跌撞撞地走向北侧的侧门,与此同时他们背后的火已经大到了有点不科学的地步,教堂里绝对是被人放了助燃剂。在她离门还有五米距离的时候,在身后的某个方向传来了一声地动山摇的爆炸,火光挟着热浪滚滚而来,火星呈喷射状从门内炸了出去。
如果当时加兰回头——她或许会被巨大的光芒灼伤眼睛——但是如果她回头,会看见一排细长的石柱齐齐崩塌,这些十六世纪中期的艺术杰作在现代武器的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她会看见失去了石柱的支撑,教堂穹顶一半的骨架券和其上的石板全都渐次崩塌下来。
她不知道的是,这并不是一次爆炸,而是连绵在一起的多次爆炸,它们同时摧毁了教堂两侧的飞扶壁,巨大的屋顶失去了侧面和下面的大部分支撑,毫无悬念地整个砸了下去。
当时,加兰和舍夫尔神父被巨大的气浪掀了出去,唯一幸运的在于,他们没有被甩在墙上,然后给整个教堂陪葬,而是直接被掀出了门外——实际上整个厚重的橡木门都在爆炸中轰然向外倒塌,然后整个教堂的石头墙壁都在屋顶的重压之下崩溃了,教堂平面的拉丁中心点伫立的那座尖塔向着一侧缓慢地倒塌下去,撞碎在了街道上。
拉米雷斯通过克莱曼婷那边反馈的录像,看着整个教堂的尖塔在下一次爆炸中缓缓地倒塌,火光把建筑物的尖顶吞噬其中,一道闪电掠过天幕的尽头,就要下雨了。
然后拉米雷斯镇静地离开了桌边。
他能听见椅子拖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室内一片寂静——他们仍然联系不上加兰——他听见科尔森问道:“您要……”
“我要去菲尔格兰特,”大主教冷静地说道,“您知道,两个城市之间最多也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
加兰落地的时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巧劲扭转了身体,尽量把自己垫在了神父上面——她不愿意挑战老人肋骨坚固的程度,而那个动作简直值得赢得一个体操上的高分。他们落地很重,她的肋骨和脊椎全都撞得生疼,但是同一秒她就把神父从自己身上推开了。
她被爆炸和气浪搞得眼前发黑,耳鸣的征兆进一步加重,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注意到了视野边缘一闪而过的黑影。自藏身处现身的、用枪指着她额头的家伙绝对没料到下一秒就被她的腿重重扫中脚踝,被掀翻在地上。
然后加兰踉跄着扑上去,这打法既不优雅也不灵活,但是至少管用。对方伸手卡着她握枪的手腕,用力一拧,把她手上握着的那把属于怀特海德的枪磕掉了;然后事情迅速发展成不体面的扭打,因为她也拼命按着对方持枪的手,在对方试图用枪口对准她的时候,她用手握着枪身,用拇指一推套筒卡榫,把整个套筒向后从枪身上抽了下来。
与此同时,她努力翻到对方上方,一只手卡着对方的脖子,用膝盖压着对方的身躯,把手里的手枪套筒捅进了那个人的眼睛里面。
那家伙发出了吓人的哀嚎,在套筒一直戳到他脑子之前疯狂地挣扎——但早就说了,这是一场很不体面的战争。
加兰剧烈地喘息着,直起了身子,与此同时,她听见天上传来了滚滚的雷声。
半个小时之内,圣若瑟教堂周围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最先到场的当然是警察和消防员,他们疏散了周围的居民,封锁了街道,然后试图灭火——实际上这是徒劳的举动,教堂整个坍塌了,木质的房顶盖在最上面,受某种不知名的燃烧剂的影响,整个教堂都在熊熊燃烧。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保证火势不蔓延到周围的其他建筑物上面去,然后等着大雨把整座建筑物浇灭。
实际上雨的确越下越大,天幕今天不断有滚滚的雷声传来。但是封锁线外面,被爆炸声惊醒的居民还是越聚越多:如之前所言,住在周围街区的全是虔诚的居民,大部分人都经常来教堂礼拜。这座教堂——这个城区的标志性建筑物,某种不可言说的精神象征,在大部分人来之前就已经成为了一堆难以分辨的残骸。
有不少虔诚的教徒聚集在封锁线附近,其中有不少人在无声的落泪,更多是人目光茫然地注视着被火光映成橘红色的天际——他们中间许多人在这里长大、受洗、在管风琴前唱过赞美诗,看着教堂的坍塌就好像忽然失去了一个熟悉的老朋友。
一位老婆婆跪在人群的最前端,泪流满面,她和舍夫尔神父年龄相近,对教堂的感情也极为深厚。而这个季节的夜雨还是很寒冷的,她的白发被浸透、整个人都在雨幕中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