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件外套忽然被轻柔地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抬起头,看见清楚了眼前的人——和所有人一样没有撑伞,金棕色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缕缕贴在额头上面,被雨水浸透的衬衫领口上佩戴着一枚罗马领。
——她看见了希利亚德·拉米雷斯,霍克斯顿的大主教。
注:
①圣若翰洗者和耶稣的故事见《玛窦福音》第三章(其实福音书基本上都提到了这个故事,但只有《玛窦福音》里明确提及了本文中的细节)。
圣若翰洗者是耶稣的表兄,他在约但河里给信徒施洗,耶稣也让圣若翰洗者为他施洗,若翰想要阻止他说:“我本来需要受你的洗,而你却来就我吗?”
耶稣回答:“你暂且容许吧!因为我们应当这样,以完成全义。”
耶稣受洗之后,人们看见有圣神(基督新教一般译作“圣灵”)以鸽子的形象从天上降临的耶稣头上,又听见天上有一个声音说:“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
②骨架券:又称之为肋架券,是哥特式建筑物支撑穹顶的、用于承重的框架结构,架在柱子的顶端,再在券上架设石板。
③手枪套筒:手枪最上方可以前后移动的部件,就是电影里向后拉一下就可以给手枪上膛的那玩意(但是其实这并不是唯一给手枪上膛的方式,但是展开讲就太麻烦了)。
套筒卡榫一般在手枪左侧枪柄附近,通过按下卡榫(有的枪上是释放按钮)来拆下套筒。
另:据说(据说啊,我搞不太懂),有的手枪没有套筒卡榫,可以直接用空仓挂机杆拆卸套筒。不过加兰那把枪估计是没有空仓挂机设置的……
第十一章 善牧
[他必如牧人牧放自己的羊群,以自己的手臂聚合小羊,把它们抱在自己的怀中。]
一道白亮的闪电自天空上方划过,如一朵苍白的花一般,雷声滚滚而来。
那个老婆婆在没感觉到雨滴再落在她的脸上的那几秒钟里抬起头来,当时雨水还沿着她脸上的皱纹往下淌。雨下得太大了,拉米雷斯的睫毛上满是水滴,随着他的每一次眨眼一滴一滴往下落。他心里估计除了颈间的罗马领能昭示他的身份,他看上去完全是行走的落汤鸡一般。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熊熊燃烧的建筑物上面移开,虽然那是他从小就去的教堂,意义对他而言可能比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意义还更加深重一些,但……既然现在舍夫尔神父不在那里,莫德·加兰不在那里,那么那个地方于他而言就没有意义。拉米雷斯向来是个目标明确的人,他知道自己应该把重点落在何处。
在雨中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废墟的方向的、手足无措地只能祈祷的人们,是教会的信众。
——而他是属于神的牧人。
而那个老婆婆忽然好像认出了他是谁,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近年来他也是相当受人瞩目的公众人物了。拉米雷斯听见她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道:“……拉米雷斯主教?!”
她的声音并不算高,但是也足以让周围的人看过来了,拉米雷斯能听见那些窃窃私语和嘈杂的雨声混合在一起,很快他们将围拢过来,人群中是信众、单纯围观的人们和记者。明天有关这一切的视频就会出现在社交网络、晨间新闻和报纸的版面上面,而他代表霍克斯顿的教会,所以每一个行为都要小心斟酌。
他完全了解这一点,但是当时他心烦意乱,红色的火焰舔舐着漆黑的天空,莫名地令他想起了圣神降临节的火焰。他在那一天的深夜时隔两个月之后又一次见到了加兰,而……而科尔森说她没事的,所以她应当确实无碍。
他是亲耳听着那爆炸声响起来的,亲眼看见那塔倒塌的。
而现在他只是跪下来,感受到那冰冷的雨水缓慢地浸透了裤子。拉米雷斯握住了那个老婆婆的手,她的手指十分冰冷,手指之间环着玫瑰念珠,一尊苦像坠在那些珠子的最下面。他想起了那只手,手腕上缠绕着玫瑰念珠,圣神降临节的夜晚加兰的那只手,指甲里有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那些鲜血的痕迹让他心底发慌——他的耳边回荡着一声枪响——
“您不必为它这样心碎。”他说。
他这个开头可能有点过于令人猝不及防了,那个老婆婆惊讶地看着他。而他其实只想让对方站起来,他直觉对方的膝盖和风湿病都受不了这种折腾。
“诚然,这样的事情的确令人悲伤,它们往往提醒我们人力终有极限,智慧、艺术、建筑的杰作……都会随着时间消逝。”拉米雷斯温声说道,顺势把对方从地上扶起来,她可能腿都麻了,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全靠他手臂的力量在支撑,“那全都是必然的规律,要知道,连客纳罕那样的乐土也没有留下遗迹。”
他顿了顿,尽量把声音里那些隐含的苦痛降至最低。他的心烦意乱是有私人理由的,他不希望这种情绪影响到别人,或者令他人觉得他正在失去信心。
拉米雷斯站在雨里,能感觉到雨滴顺着鬓角和面颊向下淌,流进眼睛里的时候就好像是一道蜿蜒的泪痕。
“或许这确实是一个挑战,对我或者你们而言都是如此,但是我并不认为那是祂对人失去了信心,或者因为什么事情恼怒了,想要惩罚人们。”他慢慢地说,实际上他们读了太多那样的故事了,大洪水,索多玛,巴贝尔塔……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信徒难免有这样的怀疑。更早之前的中世纪,教会甚至认为黑死病的爆发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现在看来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因为教堂被摧毁了,我们的信仰就因此动摇吗?”他轻微的摇摇头,目光如刀锋般锐利明亮——他不知道伊莱贾·霍夫曼是否还在某个地方注视着他们,但是也希望这足以表达自己的态度,无论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这磐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会’。”大主教冷静地引述道,“教会的基石是信徒、是人,并非建筑物本身。”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加兰正坐在安全屋的角落里面。
大雨正敲打着玻璃窗,克莱曼婷站在加兰身后一点,帮她处理耳廓上撕裂的伤口:那个伤口不算太深,但是只要想一想子弹擦过她耳边的时候离她有多近,就足以令人后背发凉。
亚瑟·克莱普和他的电脑一起长在屋子的角落里面,就好像一朵巨大的、悲伤的蘑菇。而兰斯顿则在离门口比较近的位置,用毛巾擦着湿透了的头发:他是爆炸发生之后从农庄那边赶来的,半路上正好赶上下雨,他的衣服都被雨水浸得紧贴在他的身上了,但是也依然没有脱掉它的意思。不过怀特海德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无论什么时候都穿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出门杀个人跟参加个国际会议一样合适。
加兰的耳边嗡嗡作响,爆炸造成的耳鸣估计还得持续一段时间,她没有脑震荡则完全是谢天谢地。
但是她现在想着别的事情:因为事情完全复杂了,安全局拆弹小组的专家和痕迹检验部门的同事都已经赶往了爆炸现场,火还没完全熄灭,从废墟里挖掘爆炸物碎片的事情则还应该放一放。
但是按照拆弹小组的人听了加兰他们这边的意见之后给出的判断是,无论这个案子的犯人是谁,用的都应该是一种较为简易的定时炸弹,实际上最开始的爆炸很可能是炸弹时间设置错误所致。虽然炸弹的设置粗糙,但是配合某种燃烧剂使用,效果还是十分惊人。
——或者换而言之,伊莱贾·霍夫曼不大可能拿着控制遥控器,因为那玩意很可能根本不是由遥控器控制的。
所以这导致霍夫曼的行为虽然特别可疑,但是他们暂时还没有掌握直接证据。此外,虽然加兰判断弥撒的葡萄酒里有致幻剂,她也的确感受到了类似的症状,但是实际上并没有找到藏匿药品的地方。
虽然安全局有的时候的行动没有警察那么受各种条条框框的限制,但是最后移交司法部门审判的时候到底是要看证据链的,这个时候贸然逮捕对方估计完全没法定罪。安全屋里的每一个人可能都正因为这种事而头大。加兰推测,现在科尔森正在总部疯狂召集参谋部的那帮人开会,毕竟事情几乎已经上升到恐怖袭击的程度了。
在科尔森的电话打来之前(他必然要打来电话的,他还会在电话里骂加兰鲁莽),敲门声就先响起来了。
——所有人都假装没看见兰斯顿去开门的时候用另一只手按住了腰后快拔枪套里面的手枪,毕竟局里安全屋的地点也常常变动,其他人应该不知道这个地址才对。
兰斯顿打开门,然后他们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拉米雷斯。
莫德·加兰没错过他眼里那种近乎如释重负的神情,
克莱曼婷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讶的感叹。
拉米雷斯也整个人都湿透了,千辛万苦用发胶抹平的头发湿漉漉的打卷,有一绺不太得体地在他的额前晃悠着。他身上没穿外套,只有一件白色的衬衫,轻薄的布料被水浸得贴在皮肤上,几乎能隐隐约约透出下面的肤色。
加兰纹丝不动,手里拿着双氧水瓶子的克莱曼婷却在一瞬间罕见地走了神:她(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赫然发现这个国家的大主教……身材还真挺不错,肩宽腿长的衣服架子,这在红衣主教那套带白蕾丝边的礼服长袍之下可绝对看不出来,怪不得他刚当上的大主教那会一堆小姑娘(和少部分小伙子)在网络上疯狂舔屏。
她用纯然欣赏的目光看了这个景象一秒钟不到,然后忽然想起几件不得了的事情。
第一:加兰抓住那个买致幻剂的圣殿圣徒团教徒的那天晚上,是把他们叫去弗罗拉市的一个高级公寓的,那间公寓离圣若翰洗者大教堂撑死只有五百米的距离,可真是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段。
第二:就今天——或者精确地说,昨天午夜之前的十分钟之内——加兰当着他们的面叫了拉米雷斯的教名,而克莱曼婷很确定这个人刚刚成为安全局的顾问。
第三:克莱曼婷又不是白痴。
因此她得出一个相当不得了的结论,这个结论惊奇到让她向她的其他两名队友迂回地使了个眼色。怀特海德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瞧上去还是很像即将要免费的仿生人,显然就算是他明白了克莱曼婷的意思也懒得给她回馈;而亚瑟……算了,这个宅男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暗示。
“我去了圣若瑟教堂的现场一趟,”拉米雷斯用一种解释的语气说,就好像这真的能说明什么一样,“科尔森先生告诉了我你们的地址,我就顺便来看一看。”
他的目光谨慎地掠过室内,在加兰脸侧粘着的、没擦干净的血迹上面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他说:“我能不能……”
“和莫德谈谈?”克莱曼婷反应极快地说道,“完全可以,她今天晚上没有杀人指标了。”
拉米雷斯:“……”
怀特海德看了他们两眼,然后很是嫌弃一样地啧了一声,上楼梯去安全屋的二楼了——上头有个挺不错的浴室,估计他终于打算去把湿衣服换下来了。克莱曼婷眼疾手快地打算拖着亚瑟去厨房,她希望那里有准备好的速食,好慰藉她被那个汽车旅馆深深地伤害了的胃。
亚瑟一脸懵地抱着电脑,说:“……啊?啊?”
但是他很快被克莱曼婷拉扯着消失在厨房里了,随着最后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客厅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安全局的特工们真是效率惊人。
加兰坐在凳子上,看着有种怪异的乖巧;她的脸上仍然带着那种懒洋洋的笑意,她颠扑不破的假面——但是拉米雷斯的耳边则永远地动山摇地回荡着别的声音,是一声枪响,爆炸地动山摇的炸裂之声。火光映在屏幕上的时候看上去异常地轻飘且虚伪,就好像无声的风,洞穿人的心脏。
其实他是已经开车上了城际公路才又一次接到了科尔森的电话,这位安全局行动部主管在电话里声音正直得仿佛没有其他隐藏含义。他说:“我们联系上她了,她是安全的。舍夫尔神父也还活着,他被送到医院去了,只受了轻伤。”
拉米雷斯承认自己的确松了一口气——这并不奇怪,不是吗?他当然应该关心加兰,就好像他也关心舍夫尔神父一样,并不是因为……
而现在加兰滑下凳子向他走来,有那么一两秒钟,他奇异地听见了自己响亮的心跳声。
“莫德,”他开始说,声音怪异地干涩,“你——”
他没说下去,加兰凑过来亲了亲他。
这个动作甚至是随意而温柔的,就只是她的嘴唇碰了碰拉米雷斯的嘴唇。拉米雷斯想说的话全卡住了,他能感觉到加兰的手指轻缓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和雨水一样冰,皮肤上面粘着血迹。
很难判断他们两个的皮肤到底谁的更凉一些,那些湿漉漉的衣料粘在他的身上,带来相当不舒服的触感。加兰的手指抚摸过那些线脚的时候就好像抚摸过他的的二层皮肤,隔着那些紧贴着他皮肤的布料,拉米雷斯能感觉到对方手指微妙的压力——
他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他好几天没见到加兰了,这期间他们只通过一次电话,聊得也不算愉快。当然,这跟加兰失踪几个月处理跨国走私案的时候比起来不算是什么,和加兰参军的那三年比起来也不算是什么,但着的确是拉米雷斯第一次从这样近的地方注视着她却不和她有什么交流。
可鄙的,这就是他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
而加兰的手沿着他的肩膀一路下滑,不得不承认那件衬衫平时穿着还算得体,一沾水就显得有点太薄了一点。
某种程度上,这看上去好像是奇怪的春梦或者某种色情片的场景,加兰能看见那些布料勾勒着他身躯的弧度,就算是隔着衬衫下面那层同样湿透了的背心也遮盖不住,甚至能看见他的乳尖因为冷雨的刺激而微微地挺立起来。
(加兰估计刚才拉米雷斯站在门廊里的时候光线比较暗,克莱曼婷应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最好如此,要不然他们又要谈到杀人指标的问题了)
所以她当机立断伸手拧了一把,拉米雷斯触电似的一抖。
然后拉米雷斯就被她向后撞在了墙壁上——并不是很温柔,沉闷的砰的一声响——她当然能做到,虽然现实生活中的特工们不能跟施瓦辛格一样徒手拎着转管机枪,但是他们还是能做到很多事的。
“莫蒂——”拉米雷斯用那种“不,不行”的语气说,但某种程度上,他的声音软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