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忏悔室内很昏暗,因为赦免总发生在这样隐秘的、狭窄安全的场所之中。他眨了眨眼睛,足以看清楚对方:穿着全套的军装,簇新的、料子浆得英挺,肩膀上面是雨水晕开的一片片深色花纹。那个女孩的眼睛是一种浅淡的灰色,浅到令她的瞳孔黑而突兀得吓人。可能是因为寒冷的雨水或是别的什么,她的嘴唇没有什么血色,从这双嘴唇里发出的声音也又轻又苍白。
“您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加兰轻轻地说道,她的嘴角凝固着一丝笑,如同她面对拉米雷斯的任何一分钟,这种笑容在她十六岁之前向来让拉米雷斯心尖酥软,但是现下却让他后背的寒毛的立了起来。
是的,拉米雷斯知道——早些日子,秋季的第一天,加兰年满十八岁了,拉米雷斯知道这孩子的兴趣不在读书上,因而她应征入伍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出乎意料的选择。
所以现在应该是她能留在菲尔格兰特的最后一天,拉米雷斯本应该计算着这样的日子的,最近的那个陆军训练基地离这个城市也十分遥远,而看着这女孩身上那套军装,拉米雷斯总想到些模糊的场景——在更多年之前,在加兰从她的第三个或者第四个寄养家庭里逃掉,半夜去敲他的门的那些晚上,他筋疲力尽地试图从冰箱里搜刮出什么能填饱小孩旺盛的胃口的东西,客厅里面的灯黑着,这女孩团在他家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演着二战纪录片,年轻的、憧憬的士兵们乘上火车准备去往港口,那些年轻人从狭窄的窗户探出身去,送别他们的女孩就在站台上面奔跑,想要给他们一个吻。
如果——如果加兰十六岁时候的一切的不曾发生,如果对方没有把他们的关系置于这样尴尬的境地,那他肯定也在这女孩参军之后去给她送别,这个时代已经没有那样的战争,但是思念和诸如此类的东西都不会改变……本应该如此。
而不是现在,加兰灵巧地钻进忏悔室里面,无声地带上了门。她的眼睛亮得像是捕猎的狼,可悲地昭示着她早已长大。
“莫蒂……”他疲惫地开口。
“您甚至不打算再见我一面,虽然谁都不知道以后具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加兰眨了眨眼睛,说,她的声音又低又轻柔,适合莎士比亚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天啊,他们当然是在现代社会,为什么应征入伍能被她说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如果留下什么遗憾的话——”
“我认为不会,”拉米雷斯强硬地打断道,“你能照顾好自己。”
他说这话说得一直很顺当,当然,在他对莫德·加兰避而不见的所有时间里,他都靠这话来安慰自己。
那小混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希望如此,但是当然,如果我能顺利通过特种部队的考核的话,未来不知道会被派到什么……”
“特种部队考核?”拉米雷斯终于肯看她了,或许,他人格中作为一个优秀的监护人的那一面终于缓慢上线(然而可悲的是,他从来不是莫德·加兰的监护人,他只负责在对方一次又一次逃家中给社工和斯图尔特先生打电话),“你之前没说过你有这种打算。”
“因为您说我能照顾好自己。”加兰低声说,她又得寸进尺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湿漉漉的厚实布料几乎蹭到了拉米雷斯神父常服的前襟。在忏悔室里面,他穿着介于正式和日常之间的那套打扮:黑色的长袍,罗马领,有着复杂花纹的圣带,胸前挂着十字架。加兰伸出手去,她的手指一样石头一般白、一样冰冷,手指不轻不重地按在了十字架的中心,“所以想必,您并不知道我的所有决定。”
其实要是加兰全然放弃选择权,拉米雷斯还想希望她可以继续读书,而不是去接受那些风吹日晒的严苛训练,对方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拉米雷斯感觉到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十字架被稍微压进布料,不适地硌在同样是黑色的扣子上——三十三颗扣子,代表耶稣活在这世界上的三十三年——她借着这个动作往前凑了点,带着雨水味道的呼吸凑近了他的脸颊。
“如果一切顺利,也许未来很长、很长时间之内,您都没法再见到我了,神父先生。”她慢慢地说,“您看,既然我足够大到不会给别人留下什么负罪感,又有为自己负责的能力,为什么您不——”
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拉米雷斯从字句中摘出了那些暗示,他猛然往后腿了一步,但是不幸的是腿差点绊在椅子上面,整个人踉跄了一下,用手撑住忏悔室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自己。他的动作有点大,手掌碰在木质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下他自己顿住了,疼不疼倒是其次,但——但过大的声音就好像可以惊醒什么沉睡在黑暗中的梦魇,撕破完好无损的假面,毕竟发生在忏悔室里的一切本来就应该是静谧的、是隐秘而安全的。他一只手撑着墙,皱着眉头,开口的时候声音到底压低了:“莫蒂,这个问题我跟你讨论过许多次了,重点从来不是——”
“重点是什么?教义?您的虔诚之心?”加兰嗤笑了一声,“我看未必。”
拉米雷斯愣了一下:是,他们讨论了许多次这个问题,关于一个未成年(那个时候还未成年)的小女孩如何不应该对一个比她大一轮、向神宣誓独身的男人付出什么必定没有回报的、为了弥补对亲情的缺失而衍生出来的对年长者的恋慕。但是其实在此之前加兰很少会反驳他,她会岔开话题,会笑着点头但是不听进去一个字,但是她很少会真的反驳。
“这个问题我很早之前就想问了。”加兰说,这个时候拉米雷斯才发现他退无可退了,他整个人贴在墙上,由于要把腿和那把椅子挤进同一个狭小空间里而重心不稳。加兰的手心紧贴着那枚十字架,保持着这个动作,手指陷入他衣襟那片黑色的布料里面,“您并不是完全没有选择,不是吗?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个问题:有个女孩爱您,而您不能接受她的爱,因为您是属于神的,从教义上这样说没错对吧?可您既不接受她的爱,也不肯疏远她、离开她,虽然义正言辞地拒绝她,但是却又没有什么实际行动——这是不是不太对?”
她的声音里有一股难以描摹的笑意。
“当然了,您给自己的理由可能是:虽然不是爱情,但您也对这个人的感情很深厚,毕竟您算是看着她长大。可是,您对这些凡人的爱就这样比得上您发誓要终身侍奉的神,让您宁可每天接受她甜言蜜语的诱惑也不找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方法?您本来有许多种选择的——更加干脆的拒绝我,唾弃我,或者离开这个地方,再过激一点,报个警,向法庭申请一个禁令,毕竟骚扰神职人员怎么说也不算正当行为。您有许多种选择,而不是说‘莫蒂,你知道那是不行的’,说‘莫蒂,等你长大一些就不会这样想了’,然后在我岔开话题的时候顺水推舟地假装这种对话从没发生过。”而加兰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人,她竟能把一个句子说得又愉快又尖刻,“还是说您以为您是圣安东尼,我是您必然会战胜的魔鬼?”
拉米雷斯可能想要反驳,因为他张开嘴,说:“我——”
他没说下去。
加兰的手指灵巧地解开了两颗神父常服的扣子,沿着他的衣襟滑进了衣服里面:她的手也的确和雨或者石头一样冰冷,指尖潮湿。拉米雷斯感觉到她的手指危险地按在他的裤腰上面,指尖压着皮带扣的边缘。
拉米雷斯几乎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希利亚德。”她声音平缓地说道,平缓地让人觉得她排练过许多遍。她的嘴唇终于碰到了拉米雷斯的皮肤,是个轻如鸿毛的吻,但可以把每个字眼都清晰地喂进他的耳中,“因为没人相信一个成年男性会被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堵在忏悔室里面,又或者,你知道现在外面正有人坐在长椅上祈祷、这个时间助祭们应该也正在整理祭坛——所以,推开我,跟我划清界限,或者发出声音来,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要不然……”
她微微地歪了一下头,亲吻了他的嘴。
严格来说,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并非没有吻过加兰。在最开始的时候——他还尚未从罗马大学毕业,在假期的时候回菲尔格兰特、去他当时实习过的圣若瑟教堂帮忙,那无非是因为待他如父亲一般的那个老神父的年纪实在太大,而那个小教堂中又没有执事。
他在那地方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女孩,当然了,年幼,寡言,有着全然未发育的纤细脆弱的躯体和大得出奇的眼睛(在现在,莫德·加兰亲吻他的时刻,他的眼前依然会浮现起那双眼睛,并且感觉到罪恶的颤栗)。多年以后他几乎已经忘却了前因后果,一片灰暗的模糊之中只有一个场景的清晰的:他跪下去亲吻那个小女孩的脸颊,然后把自己常用的那串玫瑰念珠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要害怕,”二十五岁的拉米雷斯说道,“上帝与你同在。”
——而在这一刻,拉米雷斯觉得自己真的被上帝抛弃了的可能性倒是大些,耶稣在旷野里受到魔鬼的试探,准没人能想到恶魔还能从忏悔室的神圣一角里滋生出来。此刻,加兰的手指按着他,掌心里就刚刚好硌着那枚十字架,她的亲吻落下来的时候是相当从容的,可其它动作却并没有表达出这个意思。
她的手指探到衣服里面去,触到了那些皮肤,神父常服太长,加兰只解开了中间那部分的扣子,这让她的动作很难伸展开,手腕被卡在衣襟之间。她的手指上有雨的湿润气息,是窒涩的、冰冷的,但是完全没有阻止她更向隐秘之处探去。说不定加兰可以从按在对方胸膛的那只手上感觉到拉米雷斯疯狂的心跳,但是她自己的呼吸倒是很稳,也如同排演了许多次,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
加兰温柔地、冰冷地用手指拢住了他的阴茎,修剪得短而整齐的指甲轻轻刮过那些敏感的皮肤。拉米雷斯猛地一战,他大概碰到了什么东西——椅子,或许,椅背倾斜地撞上忏悔室的木制壁板,发出了不轻不重的一声响——他的喉咙里逃逸出一声极力忍耐着的、低低的呜咽。
(魔鬼引他到高处,顷刻间把普世万国指给他看)
那声音几乎让他清醒了,虽然他的脊背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快感搞得颤栗不止(那只是她的手指,是针,是火剑,刺穿了他的心脏和脊梁),他试图后退的时候绝望地发现自己的腿在颤抖,而且这个逼仄的环境几乎让人退无可退。
“莫蒂,”他低声说,声音夹杂在粗重的呼吸里面,“别这样。”
在这种情况下还叫对方“莫蒂”显然很没有说服力,加兰的嘴唇亲昵的磨蹭过他的唇角,在手里搞出点下流的水声来。“阻止我,”她轻飘飘地说,“很容易不是吗?叫人来,想必那几位执事离您不到二十米,您既然那么爱神,应该可以为祂做出一点牺牲。”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面带着某种奇怪的快活,同时,她手上的动作依然精准而残酷,拉米雷斯几乎有点庆幸至少环境很黑,假使他能看见那些墓地里的大理石般白的手指是怎么握拢在他的性器上的,他可能会更想死一些。他可以绝望地感觉到自己的腰腹在颤抖,忍耐着在那只手里面抽插的冲动。他努力从嘴唇之间挤出几个字:“……牺牲什么?”
“我的前途和您的声誉,大概如此,全看您愿意把什么排在前面。”加兰柔声回答道,她吸吮着拉米雷斯的下唇,几乎是品尝着用舌尖舔舐着他的唇线,只可惜周遭太过昏暗,她实在是看不见对方的面颊是如何染上红色的。
拉米雷斯的呼吸声很重,几近类似于抽泣,他的手臂下垂,手指颤抖着按进那条圣带中,把那带着庄重花纹的织物搅成一团。他从嘴唇之间吐出几个字,似乎是含糊的拒绝或者某种绝望的恳求,头猛地往后仰,加兰顺势亲吻他的脖颈,威胁似的用牙齿研磨着他颈间的那片皮肤。
“拒绝我,”她诱骗似的低声说道,“一劳永逸¬——只要您那样做,我就永远不会再让您感觉到烦恼。”
(你若是朝拜我,这一切都是你的)
拉米雷斯越过她的肩膀,颤抖着伸出手去。
加兰听见了啪的一声,是拉米雷斯碰到了那个隐蔽的小开关,关掉了忏悔室外面那盏象征着有神父在、可以听忏悔的灯。
然后他的手无力地落下,抓住了加兰的肩膀。//
加兰的嘴唇上面有雨和血的味道,这些气味也在大主教的梦境里面反复地出现,类同所有割舍不断的梦魇。上帝在那场大雨后把如弓般的彩虹挂在天际,那是他和人类立的约,象征着他再不会把大洪水降临在人类的头上;而这一刻拉米雷斯感觉到了被淹没,在又一个雨夜里惨遭背叛。
加兰的手——割断过人的咽喉,把一个流着血的垂死之人五花大绑地扔在他的屋角——掠过他的喉咙,抽出了那片罗马领。
她手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所以没有在那片白色的硬纸片上留下任何脏污。
她的体重压在拉米雷斯的腿上,轻得出奇。她的腰总是挺直的,利落、优雅,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意味轻微摇晃着身体,用腿根去隔着裤子摩擦拉米雷斯的性器。此时主教的手指抓着床单,会被某些人评价是全然无措的,加兰看着他,那是一种笃定的眼神,如她看着每一个死在她脚下的人,其实知道这些人不会挟着夜晚的噩梦回来复仇,又如她注视着瞄准镜另一端的猎物,就知道对方无处可逃。
她这样的目光让拉米雷斯觉得对方如十字架上那石头的偶像一般洞穿他的内心,让他回想起那个夜晚——加兰十八岁的时候在忏悔室里的那个夜晚,在对方离开之后他彻夜跪在教堂的十字架之前,感觉到自己的膝盖从疼痛到麻木,神子石头的面孔永远怜悯地下垂,他在那其实并不存在的审视的目光之下无处可遁,就只能坦诚自己的罪恶。
加兰俯下身,富有占有欲地舔舐他的唇角。
“想我了吗?”
——她这样问道。
//当时,忏悔室里面一片黑暗,只能看见他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加兰把手从他的衣服里抽了出来,不可避免地在他的衣襟上面留下了黏糊糊的液体,但是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那个。在某几个瞬间,拉米雷斯只感觉到了一种近乎于羞愧和负罪感的情绪,那让他的手指刺痛。
他们沉默了一时片刻,短到不足以分享一个吻,长到可以等人心碎。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拉米雷斯问道,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里面翻滚着苦味,就好像这些字句本身是刀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