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神父。”那女孩轻柔地回答,她的声音颤动,仿佛刚刚哭过,“我叫莫德·加兰,我……”
她顿住了,因为阿德里安温柔地抓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翻了过来:她的手腕上缠着纱布,下面有血迹隐隐约约透出来。当然,人人都知道着意味着什么。
“噢。”她羞愧似的低声说道。
“首先,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吗?”阿德里安问,依然圈着她的手腕。那个伤口看上去很新鲜,可能就是这几天之内留下的。最开始他以为对方跟他之前遇到过的那些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士兵差不多,但是现在看来应该还发生了别的事情:按照老兵互助会的那个信徒的说法,眼前这个人退役已经有一两年了,肯定是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才让她下定决心放弃心理学家、改寻求宗教的安慰的。“你已经参加着互助会的治疗了,不是吗?是什么又让你失去了信心呢?”
那女孩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来。
“把它说出来,我可以试着帮助你。”阿德里安鼓励道,他的手指擦过对方手上的纱布,“不要因为这个心怀愧疚,这是还没有付诸行动的罪恶,上帝会原谅你的。”
“我没有继续努力下去的意义了。”那个女孩说,声音破碎颤抖,她似乎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迎着阿德里安背后的窗户和阳光,她的眼睛显得绝望又明亮,“虽然您可能觉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就在前几天,我的恋人离开了我。”
阿德里安安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吉尔伯特,”那个女孩说,她眨了眨眼睛,一滴眼泪啪地砸到了阿德里安的手背上,“他叫吉尔伯特。”
注:
①一英亩等于4046.86平方米,至于为什么是七英亩,因为七在《圣经》里是一个神圣的数字。
②波兰精馏伏特加:一种九十六度的神奇酒水,并搞不太懂喝这玩意和直接喝乙醇之间的区别。
③加兰手上的伤是怎么搞出来的见第二章。
④吉尔伯特是拉米雷斯的中间名。
第六章 舌
[容忍可以折服公侯,柔语能以粉碎硬骨。]
拉米雷斯愣了一下,因为他其实很肯定,加兰并不是完全随意地提起“吉尔伯特”这个名字的——这就好像他们面对着一个只有自己内心知晓的秘密,只要说出来见会惊醒什么沉睡的人。拉米雷斯没说话,只是微微地抿起嘴唇来,屋里其他人当然无知无觉。
“我有没有说过,”在遥远的另外一个城市里面,怀特海德·兰斯顿这样凉凉地说道,没有人像他这样擅长用差不多的语气表现出如此丰富的嘲讽意味,“就在说哭就哭这一点上,莫德她真的应该拿个奥斯卡奖之类的。”
因为他们可以听见通讯那边加兰正编出一个凄凄惨惨的爱情故事给阿德里安听——几乎可以肯定她是现编的,因为在此之前,任务的任何阶段都没有人过问过她这种细节——无非就是一个倒霉的陆军特种突击队退役的士兵,惨遭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困扰,在男朋友的鼓励之下好不容易差点要走出阴霾;然后——
“然后男朋友劈腿了,等着吧。”克莱曼婷用一种只有在吃爆米花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声音评论道,而所有人都相当肯定她不可能在吃爆米花。
“……但是,后来他也离开了我。”加兰那边正在说,她巧妙地在讲述中嵌进了几声委委屈屈的鼻音,显得非常熟练。
拉米雷斯:“……”
“在有些任务里她经常讲这样的故事,光是我至少就听过两次了。”施密特女士注视着主教的神情,在这时候适时地补充道,拉米雷斯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一丝的笑意,“我一向坚持,用一个和自身比较接近的假身份更有说服力,在真相里掺杂适当的谎言不容易被人发现真相。正是如此,莫德他们在出这种伪装身份的任务的时候,有的时候会用一些和自己的经历相近的假身份,莫德好像挺喜欢这套PTSD退伍士兵被男朋友抛弃的故事的。”
“至少在吸引单身男性目标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管用,”克莱曼婷在通讯里插嘴,为了不影响加兰那边的行动,她的通讯频道是静默的,但是不妨碍别人在其他线路上面聊天,“很多男性都可愿意慰藉受伤的心灵了。”
科尔森稍微清了清嗓子:“克莱曼婷,你是不是说太多了。”
“对不起长官。”克莱曼婷迅速地说。
科尔森看了拉米雷斯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拉米雷斯觉得他的目光里有更多的深意,不过鉴于他可以大胆地猜测对方知道关于莫德·加兰情感经历的百分之八十的真相,那么这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也就并不奇怪。
“虽然大部分的电影拍得有很夸张,但是这一行其实就是这样的,主教大人。”科尔森的目光回到屏幕上去,加兰那边的摄像头恰好可以照着阿德里安那张忧郁的、带着深深的关切的脸,那让他看上去非常真诚。“我们干的不是那种闯空门之前必须得申请搜查令合法的工作……我猜她在任务中的时候说的谎比说的实话多得多,我见过她对着很多目标说甜言蜜语,或许很难分辨她——”
“这对我而言并不涉及什么道德问题,虽然谎言可能的确不算是什么美德,”拉米雷斯打断他,不知道为什么,再进行这个话题让他感觉到有点烦躁了,“如果您在担心我的看法的话。”
纵然神要求他们宽仁、和善、诚实,但是……
“您认为我是那个意思吗?”科尔森反问道。
拉米雷斯知道他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很可能科尔森对他们有误解,这就是这位部门主管实际上不知道的那百分之二十的秘密。科尔森知道加兰其实有的时候是在这个国家的大主教家里过夜,知道他们两个肯定发展了什么实质性的肉体上的关系——但是他还是把那些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于是他担心拉米雷斯在安全局的话会让加兰分心,在加兰在任务中编造这些虚构的情史的时候担心拉米雷斯会另做他想。他无疑用普通的恋人关系衡量着这些情感,如果他们是普通的情人关系的话,可能拉米雷斯会的,但是事情如果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如果事情只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您不是吗?”拉米雷斯平静地问。
//两年之前,三月。
“我得给您看一些东西。”这个时候拉米雷斯和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刚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那些属于漂白剂和死亡的味道诅咒似的在呼吸之间萦绕,莫尔利斯塔注意到那位主教的面色是一种可怕的灰败,他自然把这和躺在病床上那士兵了无生气的脸联系在一起。
所有的知情人都对莫德·加兰的保险受益人是一位神父——确切的说,刚刚成为了枢机主教——这个事实感觉到十分惊讶,但是中校本人知道得更多一些,眼前的场景更证实了他的某些猜想。
“什么?”那位红衣主教说道,声音听上去有些魂不守舍的。
“因为按照我们前期的协议,您这样授权人享有多项权利,比如说您有权利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或者说,发生在她身上的。”莫尔利斯塔带着他在走廊上转了个弯,“当然了,我们会略过一些机密信息,但是至少您可以知道前因后果。”
他顿了顿,主教没有说话。
“总之,我们本来在执行一项反恐任务,大概的内容是要解救一些平民离开某个地点——在另外一个国家,您不需要知道具体地点——很不幸,任务的过程因为计划上的偏差出现了一点差错。”莫尔利斯塔冷哼了一声,他的眼里似乎闪过了某些冰冷的神色,光是看上去就让人感觉有人要倒霉了,“总之,我和一小部分平民被滞留在了一个地点,被那些恐怖分子围得严严实实——我猜测总部想要放弃我们,那不奇怪,当时人质中间最重要的几个已经顺利离开了,派人回去得不偿失。”
拉米雷斯好像有点明白莫尔利斯塔那一身伤是怎么来的了,而且,他好像也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了。
“莫德折回去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她折回去之前跟任务的总指挥官吵了一架还揍断了那蠢货的鼻子。”莫尔利斯塔冷静地说,虽然还是不要提醒他把谁叫成“蠢货”了比较好,“所以,她没上军事法庭的唯一原因是没人能确定她可以活着出医院。”
拉米雷斯张了一下嘴,他终于发现喉咙中盘桓着一种可怕的疼痛,这让他不得不降低了声音:“所以……”
莫尔利斯塔尖锐地扯了一下嘴角,他们终于在一间办公室样的房间前面停下了,一旦那军靴坚硬的鞋底敲打地面的声音停下,就好像接近结局的钟声轰然停止,这种寂静是令人不安的。
“我和其他人质顺利突出重围,她没出来,有的时候我觉得这是她意料之中的。”莫尔利斯塔轻声说道,他把手指搭在了黄铜的门把手上面,“对方俘虏了她七十九个小时,而我们在关押她的地点找到了录像带,显然对方记录了全过程,就为了之后公布在网络上引起恐慌——为了保证您的知情权,我会给您看这东西……”
他慎重地停顿了一下。
“除非您自己拒绝。”//
玛蒂娜·施密特若有所思地用笔杆敲打着桌面,轻微地皱着眉头。
但在她开口之前,拉米雷斯就先开口了。
“这并不足够,是吗?”他说。
从科尔森先生的表情来看,他一下子没有意识到拉米雷斯在说什么,但是施密特女士好像明白了,她用笔杆把一绺金发推到耳后去,一只手撑着下巴,语速很快地说道:“是的,对于目标来说,心理有严重创伤的人当然是他愿意拯救的对象,我之前也看了摩根斯特恩小姐提供的那份报告,他的核心信徒里不乏这种受过创伤的人,我想这也是你们让加兰探员扮演这个角色的本意。另一方面,我们猜测这个组织会用那些退伍士兵以及有黑帮前科的打手武装自己,加兰的退伍士兵身份在这方面也会很合他们的意——但是,这并不完全足以引起目标的注意,是不是?”
“‘有心理创伤的士兵’,这种身份对于一个神职人员来说还是太普通了一些。”拉米雷斯承认道,他们在教堂的忏悔室里碰见过有各种各样的创伤的人,他相信保罗·阿德里安还不至于因为这种经历就特别注意一个人。
但是本质上……他不想让加兰在那个地方呆那么久,虽然他知道对方不介意为了发现真相在这个农庄里待上很长时间。这与其他感情无关,和科尔森先生对他们的想象也不同,纯属就是这么多年来他无法抛弃的那个部分,遗留在他记忆深处的那个关于九岁的莫德·加兰的剪影。
“在其他方面引起他的共鸣吗?”施密特女士微笑起来,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可不是我的领域。”
拉米雷斯无声地起身,把桌面上的麦克风拉了过来,然后打开了加兰那边的通讯频道。
“加兰探员。”他低声说。
//一个黑暗的房间——只能如此形容,摄像模糊了它的质感,但是仍然能隔着屏幕闻道那股血腥味。画面中间有一把椅子,上头绑着一个人。
或者说:莫德·加兰垂着头被绑在椅子上面,她的黑发被不知道是血还是水的什么东西浸透了,一缕一缕地垂下来。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面,她的皮肤苍白得晃眼,像是被埋在墓园土地里的白色大理石,拉米雷斯知道那些没有血色的皮肤摸上去有多冰冷。
“当时,我没办法带着那些人质和其他队伍会合,实际上我们没有交通工具,而且我还受伤了。”莫尔利斯塔的声音就好像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注解,他微微地晃了一下自己被石膏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虽然我们突围成功了,但是实际上是隐藏在附近的一个补给点里面。莫德知道我们的去向,而那也是对方想要知道的信息:虽然人质中分量最重的已经成功脱困了,但是只要依然有平民人质还在他们手里,他们就还有谈判的余地。”
拉米雷斯似乎还想要问什么,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即将吐出的句子就全被堵回去了。因为一个穿黑衣的人的背影忽然出现在了录像里面,对着她的脸用力挥了一拳。隔着音质糟糕的播放设备都能听到那声吓人的闷响,那把椅子猛然翻倒了,短暂地消失在了镜头的画面里,但是他们能听见木头撞击地面的一声脆响。
对方的背部始终对着镜头,没有机会看见他的脸。这个人往前走了一步,弯下腰去粗暴地把倒地的椅子拽起来,这回拉米雷斯能看见加兰的脸了,她的嘴唇上有很长的一道口子,正在向下滴血;在她不再垂着头的时候,就能看见她身上穿了一件和莫尔利斯塔那件样式差不多的军绿色短袖,那件衣服的前襟上面全都是不知道怎么弄上的血迹。
那个人伸手抓住加兰的头发,用力扯着直到她不得不更扬起头去,他对着画面外面的某个人开口,说的是带有某种浓重口音的英语:“这个婊子就是在浪费咱们的时间。”
加兰笑了一声,直到这一刻拉米雷斯才能确定她确实是清醒的,那声音就好像空荡荡的风穿越了她的喉咙。
“差不多两天之后你才开始这样想,真是太及时了。”她这样哑着嗓子说道。
“她的嗓音听上去是那样的可能是因为他们用了水刑,”莫尔利斯塔用一种陈述一般的语气说,“当然,在她转进普通病房之前我们没法知道任何细节,那部分他们还没开始录像。但是很有可能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导致了她的肺炎,要知道,那地方的卫生环境真的不敢恭维。”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去看大主教,他知道关于莫德·加兰的许多事情,所以知道对方应该是什么表情。
更久以后拉米雷斯应该知道,由于肺炎,其实那个时候加兰就已经在发烧,但是当时他并没有想那么多。画面中的那个人几乎用整个背部挡住了镜头,因此很难看出来他到底干了什么,隐约能看见他用手捏着加兰的下巴,然后那苍白的面孔就又被他的身躯挡住了。
然后他们听见咔擦一声。
莫尔利斯塔轻轻地嘶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