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完全和我不在一个频道,又问:‘多严重?会死吗?’”
“我说:‘嗯,对!’”
鸡同鸭讲,循蹈已不想计较自己对“会死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多么得不严谨。
她只期待这样回应,他们会消化得容易一些。
“结果你知道他们又问我啥吗?”
周莫尔和张玑双双摇头。
“为什么会死?”
循蹈一脸愠色,大喘一口气,“问题很低能,但态度特诚恳。”
“真是遇到奇葩了,还俩!”周莫尔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这耐性可做不了医生。”张玑也挠头。
不过刚说完,紧接着又开始显摆,但他有三寸不烂之舌,就喜欢绕这种一本正经但其实没逻辑又没脑子的问题青年。估计能让他俩晕上加晕,酒都省了。
“我只好又翻来覆去地讲,我一绘画白痴还给他们图文并茂了一篇。”
餐厅服务员正好从桌旁经过,双手端着的托盘里滑落下一根筷子。
循蹈一边手舞足蹈地言语着,一边俯身帮她捡起,如同这是她本该做的事情那般自然。
服务员冲她甜甜笑了笑,道声谢。
“后来呢?”张玑追问。
“讲半天还是似懂非懂,后来不同意转外科,签字出院了。”循蹈无奈答道。
脑波流转。
彼兄弟二人,一脸茫然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失神地盯着两人,具有创造性活动的右脑不受控地开始工作:为什么有的人不用努力,就能生活得衣食无忧?为什么有的人什么都不做,站在那里就有人爱他?为什么有的人不用争论,甚至不用说话,就能让人呕出一口老血?
刚才那个服务员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碟点心,说是店里的新出品,赠送给他们品尝下,大概是感恩刚才循蹈给予的帮助。
循蹈发现这个小姑娘有两个漂亮的酒窝。
阳光倏然流进来,窗外阴天放晴,她的心情也跟着豁然开朗。
“不治了?”张玑终极追问。
“不知道,说是要回去商量商量。”
“他们也许听不懂癌症是什么!但他们可能预见到了可能人财两空的结局!”周莫尔总结陈词。
三人无奈地对看了一眼。
究竟是真的不理解,还是用无知隐藏真实的意图。
张玑和周莫尔见循蹈收了尾,赶紧狼吞虎咽起来。
循蹈讲话时他们都要注视着她,不然她又要发牢骚,责怪他们不尊重人。特别是——讲如此正经的逸闻,听者眼中带着渴望、入神、意犹未尽,更能令她欢喜。
————
毕业前夕,循蹈参加了华市医疗系统职员招考。通过了竞争激烈的笔试和面试,如愿以偿被华医大附属医院消化内科录取,在老地方做了住院医师。
科里最近人丁不旺,由于外出进修、卫生下乡对口帮扶、读在职博士,冲在一线值班的住院医师,一下子少了三名。
夜班愈发频繁起来。
医院住院部的一线医生多实行“二十四小时值班制”,即当日早八点到次日早八点,全天候驻守在病房。其实,待次日完成早交班、查房、病例讨论、书写病程记录等工作,早已过了八点又好几个小时了。所以,值一个班,大都是早七点一直上到第二天中午才能下班。
忙碌了整个白天,晚上仍急诊不断。
凌晨时分,护士走近,推了推循蹈,恍惚过后,她才发现自己又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睡着了。
极度困倦,循蹈走过去打开窗子,竟能呼吸出空气的清甜。消化内科位于住院部十七楼,窗外霓虹灯闪烁,斑斓的夜生活正在生机勃勃地上演。
一瞬间,她想飞扑下去,翱翔于城市的纵横街巷。
窗外是自由自在的味道,窗内是封闭的战场。
值班时,一刻也不能离开病房区域。这是一个高风险、高强度、高效率的隔离空间。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强迫性专注、兴奋。置身其中反而不易察觉,直到收工走出医院。
那一刻,如释重负的感觉强烈袭来。
跨越一道门槛,却似重见天日般一言难尽。
极快乐、极享受、极满足。
循蹈眼睛明亮,转向茶餐厅,吃了一碗片头河,饮了一杯鸳鸯,疲累一扫而空。
第19章 19
消化内科的负责人,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儿。标准的五官天然带着学者的风范。
他总是感慨年轻人充沛的体力,在高负荷的工作、熬夜后,也能迅速恢复。屡屡重复这些话时,总是带着显而易见羡慕的语气。
但循蹈觉得大可不必,以他对工作的热情,只怕全科的年轻人加起来都望尘莫及,连轴加起班来也丝毫不显疲惫,绝对的宝刀未老。
科室里的医生护士都唤他“主任”,省略姓氏显得尤为亲切,也和医院数不胜数的主任们有所区别。
主任在疾病判断上运筹帷幄,在诊治技术上精益求精,对患者尽心尽责,对下属恩威并施。
全科人都挺怵他,但也十分敬重他。
循蹈是新人,除了日日跟着上级医师学习请教,主任也常常抽空来考察新人们的基本功。
他要求十分严苛,不仅要流利地背出所有患者的病史、体格检查情况以及所有辅助检查的结果,细到检验单上重要指标的数据,影像学检查的具体描述,还要自行读片(CT、MRCP等)表达意见,回答主任提出的各式引申问题,最后表述自己的诊治思路,提出精华问题,主任来答疑解惑。
更为压迫的是,过程中要求跟着他不断中英文切换交流。
新人们隔三差五就要玩转最强大脑,当然,不只是转,要飞速旋转,不能让大脑有一处懒惰懈怠的沟壑。考核不通过被严厉训斥的代价是很丢脸的。
循蹈虽每次都出色通过考验,各项操作手到擒来,表现很是亮眼,但起初仍痛苦不堪。
整夜整夜的准备,节奏快、要求高、熬夜多、压力大。
一日早起后,竟不能自已崩溃大哭,瘫靠着墙壁,歇斯底里放声哭喊,无论如何不想踏出家门再继续这份苦差事。
二十分钟后,哭累了,找不到借口请假,收拾收拾一如往常奔向战场。
毕竟这些躁动不安离无助、哀愁、绝望、心死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苦难,简直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不知不觉,主任魔鬼式的训练起了效果。循蹈驾轻就熟,一应病例处理起来游刃有余,面对再棘手的病患,也镇定自若。年轻靓丽的外表下包裹着越来越沉稳冷静的性子。
今日值班,早上七点十五分进医院。
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后就一刻也没闲下来,早餐被顺手放在值班室的桌子上,直等到透心凉,主人都未再进来望一眼。
处理急诊、查房、开医嘱……上午十点,肚子咕噜噜冒着泡,循蹈放下手中的事,打算接见一下被冷落的早餐。
手机响,是门诊刘医生。
“一个十四岁男孩急性腹痛、呕吐,初步排除外科情况了,最近频繁进食大量甜柿,多是早上空腹时吃的,估计胃结石呢,收入院吧,你今天值班,安排下。”
循蹈接完电话,即刻联系内镜中心,预约一个急诊胃镜。
父亲带着男孩站在护士站,口音很重。递上入院单后,不断地催促护士办理住院手续。
主班护士麻利地安排床位,呼叫管床护士行入院护理。
男孩脸部皮肤黝黑,身高倒是十几岁的样子,只是偏瘦了些,站在父亲旁边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循蹈见状,快步走上前,问了主班护士安排的床位,便带着父子俩向病房走去,一路安慰、观察着孩子。
一番询问检查,和孩子父亲交代了当前的病情判断。接下来需要做个急诊胃镜,检查胃部情况,必要时需行胃镜下治疗。
孩子父亲看起来一脸着急的样子,但却不说做,也不说不做,只是不停地要求医生赶紧开药治疗。
循蹈只好继续解释,当下不能盲目用药,容易掩盖真正的病情,而且如果延误了,万一形成胃穿孔等并发症,就更加难办,到时要手术治疗,风险也会更大。
孩子父亲声音逐渐高起来,叫嚷着在门诊已经做了检查,怎么一直做检查,却不治疗。
循蹈定定地注视着暴躁的父亲,声调提起来:“门诊检查是排除外科急腹症,现在孩子腹痛没有缓解,当务之急要搞清楚病因,才能对症治疗。”
看到医生无丝毫让步,孩子父亲犹豫了一小会儿,音量低下来,仍带着不耐烦,“孩子看病是自费,带的钱在门诊已经花光了,住院押金都是门诊医生请医院的什么行政总值班签字,先欠着的。”
循蹈看了看孩子,他半蜷在病床上,双手握拳抵住上腹,闭着眼,不再哼哼。
“无论如何不能耽误诊治,钱的事你去想办法,后续补上。”
孩子父亲可能觉得再争辩也无用,眼皮耷拉下来,压迫的腔调夹杂着些许诚恳,“那行吧,医生,你一定给我孩子治好啊!”
“你来办公室,我详细和你讲下做胃镜的事,要签知情同意书。”
循蹈一边走出病房,一边对过来的管床护士交代,安排送37床男孩去胃镜室。
因为还未成年,操作的难度比较大,循蹈请示了科主任来操作这次检查。
一切准备就绪,循蹈和男孩细致讲解了马上要进行的胃镜检查步骤,以及他可能会出现的不适。
嘱咐他不能乱动,尤其不能拔口中的管子。
“我们几个会一直陪着你,不要害怕。”
循蹈边说边用眼神提醒护士按压住孩子的手臂和大腿,防止他无法耐受而改变体位。
男孩显然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很乖地侧卧在检查床上,点着头,眼珠好奇地不停转动。
循蹈给他放置了口垫,男孩嘴巴张成“O”型,被固定住。医生手持一条拇指粗细的黑色长软管向他的嘴巴移近,他眨巴着眼睛,怯怯地向后挪了挪,被身后的护士抵住后便不敢再动。
靠近他的软管一端,像闪光灯一样不停闪烁,十分耀眼。紧接着闪光灯即将进入他的口中,男孩开始害怕,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紧紧攥着循蹈的手。
循蹈一边安抚他,一边配合着主任的操作。不断提醒他如何放松、如何吸气、呼气,男孩听话地照做,稚嫩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胃镜被娴熟地插入胃中,通过高清屏幕,罪魁祸首清晰可见,众人哗然。
男孩三分之一的胃腔都被胃结石占据,似乎在胃里堆积出一座假山。
用胃镜头端触碰石头,质地相对松软。主任松下一口气,看来有望在胃镜下取出来。
护士遵医嘱拆开各种所需器械,主任开始显身手,镜下伸入圈套器,设法勒断结石,又换活检钳,咬碎结石,然后利用取石网篮取出。
整个过程,主任像个小心翼翼的搬运工,每当装好“货”,准备顺着路径移出,都不由自主屏息凝神,生怕自身横膈膜的移动传递到肢体末梢,中途“翻车”。
取食网篮每次能取的结石量,不亚于蚂蚁搬家。
循蹈提出想接替主任,继续操作,主任长时间保持几乎相同的姿势,肌肉已发出疲累的信号。
镜子转交给循蹈,他坐在旁边的旋转圆凳上,严肃地注视着屏幕,并没有脱下隔离衣。
循蹈开始切身感受这个缓慢而艰辛的过程,它也许不像治疗性ERCP(经内镜逆行性胰胆管造影术)需要挑战对技术的高要求,但却需要成倍的耐心和细致滋养。
在轻柔的操作下,男孩似乎耐受了不适,平静了许多,只是仍偶尔嗳气,口水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口水流入口水袋中,眼泪浸湿了一小片无菌单。
尽量全部取出是目标,不能取出的,要想办法夹碎成细小结石渣,这样可以通过幽门进入肠道,再排出体外。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三号胃镜室里紧张而安静,只听得到心电监护的滴滴声和医生护士配合的只字片语。
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下午一点,三个小时,筋疲力尽的体力脑力叠加劳动,结出了完美的胜利果实,众人终于松一口气。
收镜时,主任才脱下隔离衣,额上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先是对着男孩比出大拇指,“表现不错,配合得很好,是个男子汉!”
接着面对医护众人,“如果胃镜下没办法捣碎的话,那这孩子肚子上就得挨刀了。很好!大家辛苦了。”
“主任辛苦啦!”大家纷纷向主任喊道,轻松中带着愉悦。
护士忙着护理患者、整理器械,医生在写诊疗报告,胃镜室里又开始有说有笑。
儿童做胃镜,身体反应相较成人会弱一些,但依然是比较痛苦的检查,男孩一直配合,使过程更加顺利,这份乖巧懂事,循蹈很感动,如今解除了男孩的病痛,很欣慰。
运送中心将男孩送回病房,循蹈也跟着回去,开好医嘱,顾不上扒拉一口饭,先去查看他的状况。
“孩子是因为空腹进食甜柿,形成胃结石后堵住胃的幽门,引起梗阻,出现腹痛、呕吐这些症状。你也看到了,石头很多,是累积了一段时间的,这应该不是第一次发作了,你们平时要多关注孩子啊!”循蹈看向站在病床旁的男孩父亲,恳切道。
孩子父亲终回应,这种情况确实发生过好几次,可是很快他自己就好了,所以没想着来医院。
“那是因为起初结石还小,所以一旦结石松动,症状可能就缓解了,可是你们一直不关注,石头越堆越多,如果再晚来,真的会胃出血、胃穿孔的。孩子还小,这对他的影响会很大。”
循蹈停顿了下,孩子父亲没有什么反应,她只好继续,“在胃镜室门口也和你讲过了手术的情况,很成功,你们家人好好照顾他,配合后续治疗。”
孩子父亲终于点点头,自始至终没再多说半个字,更别提感谢的话。
循蹈并不在意,“暂时先禁食,我会继续给他用药治疗,保护胃粘膜,促使剩余的小碎石排出。”
第20章 20
手机响,循蹈走出病房,看到来电的人,微微一笑接起:“我在忙啊!”
“不会又值班吧?”耳边传来周莫尔温暖的声音。
他一直埋怨医院为什么不多招些医生,循蹈就像长在医院里,夜班频繁的令人质疑她能否有正常的睡眠。但循蹈总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很正常,大家都这样”就带过了。
“是啊,二十四小时。我还没吃饭呢,有话快说。”
“还没吃饭!几点了!”
“正准备吃呢!这个快餐盒能用微波炉加热吧!”循蹈已经走进值班室,单手颠起饭盒,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