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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被补课占用后,短暂地几乎像是一个国庆长假而已。
泡在题海里的士兵们抓住了新年这几日,家长老师都放松警惕的档口,狠狠地翻了翻漫画书、打了打游戏机、看了电视剧又听了偶像的新专辑。
转眼就开学了,大家少了往昔假日归来的寒暄,还没想念就又相见了。
大大的高考倒计时在教室正面黑板的一角,班长负责每日修改天数。大部分同学对它基本是视而不见的。
最后半个学期,打了鸡血和麻木不仁的学生几乎没什么变化,周莫尔属于前者。他更加地废寝忘食,决心死磕一流大学,和循蹈成一双才子佳人。
“三月正当三十日,占得,春光毕竟共春归。”——庄棫的词,惜春,惹相思。
万物复苏的春天、绵绵细软的春雨、一扫严寒的春风,都使人生恋,感叹春日短。
这个季节,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靓丽登场,镶嵌在青山绿水之间,和湛蓝的天空遥相呼应,构出一幅幅美不胜收的画面。
往返学校的路上,点缀着数块油菜花田,黄灿灿得十分娇艳,置身其中,清香绕鼻。循蹈偶尔会忍不住,掰一截油菜花杆吃,用指甲剥掉外层的皮,茎的味道有点像青笋,爽口怡人。
课前早读,班主任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似乎少了以往严肃的神情。
“学校决定,高三年级也参加本年度的春游活动,但只能安排一天的行程,不能过夜。”
宣布完这个好消息后,班上喝彩声此起彼伏。
“所以我们决定去‘汉陵墓’参观,走走路爬爬山,还能锻炼身体。”
不出所料,班主任话音还未落,立马传来接连不断的哀叹和抱怨。
“你们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啊!”老师幽了一默后,脚底抹油出了教室。
因为居住的地域著名的古代陵墓众多,所以从小学开始,春游就经常安排参观各种古墓,虽习以为常,从未觉得有什么稀奇,但去得多了,不免有些乏味。
“想来也只有咱们春游都安排在墓里吧,没事儿,以后去省外上大学了,也把这当稀罕事儿聊聊,多有特色。”有同学自我安慰。
张玑也跟着打趣,“古墓的风水都不错,我们考之前也去转转运,挺好挺好。”
周五的春游如约而至,虽然不是满意的目的地,但对于生活极度枯燥的高考生,仍是兴致盎然。
“汉陵墓”距离市区大约两小时车程,浩瀚磅礴。由于盘踞于山上,所以下车后需要步行一段山路。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有说有笑,一路点评着风水宝地的秀丽风光,伴着温暖不燥的山风,徐步向主陵迤逦而行。
陵园内,汉柏古松、玉雕石刻林立,矗立着许多歌功颂德的诗词碑文。参观完主陵、地宫和纪念碑,要集合到山下野餐。
远离主陵的路上,也散落着一些不知名的石碑,正反面密密麻麻刻着字,经过的游客纷纷拿出硬币,尝试粘在自己喜爱的字上,据说如果能顺利贴牢,会预示着好运将至。
循蹈觉得有点意思,也找到了自己姓名中的一字,粘了几次却粘不上,使劲往硬币上哈了哈气,再用力按压在石碑上,啊哈!竟然贴住了!
循蹈注视了一会儿,没发现要掉的迹象,这下可得意了,从放置石碑的台阶上纵身一跳。
得意忘形必失态,没成想踩到散落的石头,脚一崴摔在了地上。
“啊——搞什么啊!”循蹈尴尬地低语,疼痛感持续传来,她咬了咬下唇,挣扎着想先站起来,可是脚踝处传来一股抽痛,实在不敢用力,手掌也窸窸窣窣地刺痛,抬起来一看,两只手掌都有数条表皮破损,渗着血迹。
周围几个同班同学看到狼狈的循蹈,急忙忍着笑赶过来,连扶带抱地把她折腾了起来,靠在一边的矮墙。
周莫尔也发现了挂彩的循蹈,快步走过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略显无奈地凑上前蹲下身,帮她检查蜷起来的右脚。
“能动吗?”
“不能、不能,好疼啊——疼——”
循蹈不是一个娇气的女孩儿,周莫尔猜她应该是扭得比较严重。
“最好能冰敷一下,”同学们出主意。
“这里哪有冰块啊!怎么着也得到山下再说吧!”张玑刚刚三跨两蹦地从远处奔过来,快速了解了情况后说道。
“老师和大部分同学都走在前面了,你们几个先下山,简单和老师讲一下,省得等着急了,周莫尔和张玑扶着我慢慢挪下去吧。”循蹈定了定神,和周围几个同学讲了自己的计划。
同学们叮嘱仨人多加小心后,帮忙背着他们的背囊,先往山下赶去。
他俩扶着循蹈,尝试走几步,才发现这是件很困难的事。
第4章 04
循蹈未受伤的左脚行走时用力带来的震动,波及到伤侧,加重了右脚的疼痛。她忍住不发出声音,却控制不住呲牙咧嘴。
这样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速度极慢,太耽误功夫。望着循蹈略带俏皮的苦笑脸,周莫尔松开架着她上臂的手,从旁边绕到循蹈面前,背对着她蹲下,“来吧,我背你走。”
张玑急忙同意,“这样好,咱俩轮流背,互相拽着,又安全又快。”
“那好吧,谢谢啦!”循蹈没多客气,弯腰趴在周莫尔背上,双手交叉在他颈前。
几乎没费什么力,男生轻松站起来,步伐稳健。
背部的肌肉很紧实嘛!循蹈暗暗打量,一股暖流在心间穿梭。
“我记得你说自己四肢健全,用不着我背的嘛?”周莫尔还记得郊外河中的事,不忘调侃她。
“真是祸从口出,太神了!果然禁不起念叨啊!”循蹈也立即想起那天的事。
“所以你以后多多休息你的金口,别叨叨叨一天到晚和我打嘴仗。”张玑绝不闲着,脱口而出。
“知道啦,先管好你自己吧!”想着一会儿还要指望他做苦力,小女子必要口下留情,点到即止。
张玑对循蹈卖乖的表现很满意,再加上沉重的背囊已经被同学们帮着拿走,整个人步履轻松。他一边哼着曲儿,连头发都跟着载歌载舞,一边不忘扯着周莫尔的衣角,生怕他负重再脚底打滑。
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一段路走下来,周莫尔的脸由白皙渐生绯红,一半是因为运动后血液循环加快,体温升高;一半却来自循蹈,她毫无顾忌地趴在身上,令他感到兴奋紧张,又略有一点尴尬。
肾上腺素释放,过多的血液流过脸上扩张的静脉,面红又耳赤。
循蹈看到他鬓角淌下的汗水,听到逐渐急促的气息,心突然一阵揪紧,又歉疚又感动,探出手轻轻帮他擦了擦。
张玑也察觉到周莫尔体力透支,提议交换。
循蹈不愿再辛苦他们,要求尝试自己走走,两个男生都不同意,现在还不清楚到底伤得怎样,应该避免受力,否则加重就更麻烦了。
换到张玑身上,他浑身没有几两肉,循蹈开玩笑说自己像一只秋后的蚂蚱压在干枯的稻草上。
她用手掌撑着他的肩膀,尽量使腰背挺直,这个动作更加重了张玑的负担,但他们俩似乎都没有想改变的意图。
一路下山十分耗费体力,这一对儿苦力都在懊恼当初怎么没留些水和零食,光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实在是不太人道。
张玑挺了一刻钟,又将循蹈换回至周莫尔身上。
重拾轻松,张玑哪肯消停,他特意绕到山间散落的坟冢处。
那里密密麻麻长出苍郁的拐枣树,果实的外形大约是“卍”形,好似万字符,所以也被叫做万寿果树。拐枣熟透了就可以生吃,果肉多浆,没有果核,味道香甜中略有甘涩,在嘴里细嚼慢咽后,会觉得味如枣,甜似蜜。
张玑掰了几只缀满果实的枝杈,回到周莫尔循蹈身边,“快吃,可甜了。”
“坟上长的你也吃?”循蹈挥手挡住伸过来的一把拐枣枝。
“穷讲究!这坟上的土壤营养含量高,长出的枣才好吃呢!你懂不懂!”张玑讥讽回去,又探给周莫尔。
“我也不吃,你自己吃吧!”周莫尔含着干涩的喉咙,话语似冒着烟飘出。
张玑不等周莫尔话音落,一把撸下来的拐枣,直接照着周莫尔的嘴巴招呼。
周莫尔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他一边吐出一些,一边又嚼了几颗,一副要咒骂张玑的神情骤然缓和,喉头心满意足得上下蠕动了几次,似乎把嘴里剩余的枣浆都咽了下去。
“确实甜!”
“那必须的,我还能诓你!”张玑抖擞地甩了下肩。
循蹈趴在周莫尔耳边低语,就算是老鼠蝎子蟑螂,张玑也一定能说吃就吃。周莫尔刚吃了坟头枣,脑中突然浮现出张玑脏兮兮血淋淋的啃食画面,胃内一阵翻腾,几乎干呕起来。
张玑不明就里,嘴巴仍旧一开一合吧唧着,继续晃悠在狭窄的山路上。
循蹈在周莫尔背上百无聊赖,左顾右盼时突然眼前一亮,不远处路边显眼地摆放着几瓶矿泉水,还有一张纸片。
走近一看,果然是心爱的同学们留下来的补给,还有几块巧克力和一袋饼干。纸片上写着三人的名字,还打括号写了个“收”字。
三人惊喜不已,赶紧路边坐下,连吃带喝,说不出的满足。
“可以啊,平时那几个不着调的,关键时刻还挺醒目!”张玑恢复了元气,又开始嬉皮笑脸。
周莫尔也恢复了体力,他微微抬头,嘴角轻轻上扬,浸了汗水的头发被手指拨弄过后,凌乱中折射出光泽,散发着朝气和活力,洒脱清爽,气质迷人。
循蹈望着周莫尔,一时间心乱神迷。
“就是这个纸片内容太粗糙,这是拜土地神呢吗?”张玑滑稽地从地上跃起,边说边伸手拉起周莫尔,再把循蹈撑起来,摆在周莫尔背上。
循蹈慢慢地将脸凑近他的颈处,深深吸气,第一次没有嫌弃他们的汗味,甚至有点迷恋这个味道,充满了阳刚荷尔蒙的美妙!
若干年后,当出现“行走的荷尔蒙”这个词时,循蹈的脑海第一时间浮现的就是此时此景此二人。
返程的途中,又见到几处摆放点,吃的喝的都不尽相同,巧妙的心思总是让人精神一振。
在两员大将的鼎力相助下,循蹈顺利到达了聚餐点,周莫尔轻描淡写地讲了下经过,班主任放下心来,安抚了循蹈,拍了拍两个小伙子的肩,“好样的,够爷们儿,值得表扬!”
循蹈罕见地沉默不语,她鼻子发酸,眼眶一圈泛红,她很感激同学们为自己做的这些事,但又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谢。
春游结束后,循蹈去了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普通扭伤,开了外用药治疗,周末制动休息后恢复了一些,但也只可缓慢步行,“五人团”商量了在她痊愈前轮流陪她,总算是没让家长操心。
但没想到这个事情还有了后续。
班主任老师向学校汇报了这件事情,校方觉得这种彰显同学间深厚情谊的事例,一定要鼓励、宣扬。
周一全校师生参与的升旗仪式上,校长为高三(2)班颁发了“精神文明班级”奖,为周莫尔和张玑颁发了“精神文明个人”奖,号召大家要以他们为榜样,互助友爱树新风。
循蹈作为被帮扶的当事者,脸上挂不住的羞愧,埋着头祈祷这段赶紧过去。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偷看了一眼站在升旗台的两人。
张玑自不必说兴高采烈,周莫尔却一脸的拘束不自然。
循蹈忍不住从鼻子里喷出笑声,尴尬的情绪一扫而空,心中暖流淌过,全然为他们感到高兴。
“你们要感谢我,因为我,你们成先进了。”
放学时,六人总算凑到了一起,循蹈赶紧邀功。
“你们虽然过程很辛苦,但累得值得啊,还换了个荣誉。”——停顿了一秒,“最惨的就是我,成了个不让人省心、净添乱的人了,我怎么觉得有点丢脸呢!”
众人哗然:“你的人设不就是这样的嘛!”
“脸皮丢着丢着才变那么厚的呀!”
“当时我咋不知道这事儿呢,其实我也可以背上一背。”
“对对对,要不然你再摔一下吧。”
“哈哈哈——”
“变态——”尽管扯着嗓子吼,循蹈的声音还是淹没在了他们几个无耻的笑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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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盛夏,高考成绩出炉。
周莫尔考上了与华市财经同座城市的一流学府华大,出人意料的是,循蹈因发挥略失常,错失了心仪的第一志愿。
循蹈很自信,对第一志愿势在必得。填报专业唯一且不服从分配。填写后续志愿时,也没有刻意筛选,只是选了同在华市的大学。
没想到,不遂人愿,这一年华市财经大学竞争激烈,第一志愿终落空,循蹈被第二志愿录取了。
等待录取通知书期间,父母倍感煎熬,好在女儿的成绩也很优异,凑巧第二志愿的大学又没有招满,这样契合到一起,女儿没有高分低走,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更准确地说,是感到惊喜,因为这是父母很中意的专业,国内知名的医科院校,医疗系。
拿到“华市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看到长辈们欣慰的笑脸,循蹈也陪着开心,但心里却如明镜似的,知道这份快乐有多么勉强。
刚得知自己还是被重点院校录取时,循蹈激动地泪水几乎喷薄而出,可马上寻思过味来,录取的是“临床医学”专业,这是当时父母的提议。
循蹈从没考虑过这份专业,由于笃定自己第一志愿不会落榜,所以其他学校填得都比较随意,这一份恰好也就跟着填在志愿栏里。
万万没想到,一个倾心于金融的人,竟要踏上漫漫的学医之路。
快乐生活真的结束了。
无论怎样编织,令人陶醉的美梦,再也没有光临。
惊恐的噩梦却屡屡不期而至。
第5章 05
收到录取通知书到入学的一个多月,循蹈总是夜卧梦魇。
对于一个因为胆小所以从不看恐怖片、不听鬼故事,独自一人的时候,远远望见山野上的坟包,心中也会止不住打鼓的人来说,医学真是一道无法触碰,连靠近都困难的槛儿。
平时连只苍蝇都害怕,更别提医学院要做实验的青蛙、白鼠——甚至还有——人的尸体。
偶尔白天去医院看些小病,打个屁股针儿,倒还没什么。但几年前外婆住院的那些日子,母亲在医院陪外婆,循蹈过去探视,到了晚上要一个人离开医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