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莫尔听到大妖的名字,也从床上爬起来,靠向循蹈。
“循循,我确诊了。感染了新病毒。”大妖声音颤抖,说完便大哭起来。
“什么?”
循蹈和周莫尔,双双从床上一跃而起。
“你在哪?”
循蹈开了免提。
“我在你医院,已经被隔离了。”她泣不成声,“我太怕了,这么晚,我还是打给你了。”
周莫尔抓起循蹈的手,凑近电话,“綦垚,你什么时候生病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昨天跟着去送了一批捐赠物资,晚上开始不舒服,身体没有力气,今天白天就发烧了,我到医院看,想不到……”
透过手机都能感受到她的紧张与恐惧。
“循循,我不会死吧?”
“说什么呢!不要怕,不要怕。”循蹈虽安抚着大妖,自己却早已心慌意乱,“我们现在就过去。”
“你们不要来,来了也没用,我被隔离了,你们见不到我的。”大妖急着阻止。
“我会有办法的。”
“不行,不行,这个病传染性太强了,而且我现在好像症状越来越严重。”
循蹈在凌乱中理清了一些头绪,“大妖,你听我说,千万别怕,目前有危险的大都是一些有基础病的老年人,你年轻,底子好,不会有事的,你先安心治疗,我再跟你联系。”
循蹈急着收了线,去换衣服。
“周莫尔,开得太快了,注意安全。”
循蹈坐在副驾驶,她看到周莫尔将衣袖撸上去,手臂上的肌肉凸起,他的眉心挤作一团,脸上堆满了愁绪。
“好。”他减慢了车速,“怎么就感染了呢!太不小心了,小蹈,她不会有事吧?”他咬了咬下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知道其他员工怎么样!我最近太忙了,都没顾及那边的事。”
循蹈抚上他的手,轻柔他的手背,“别这样,你不能先乱了心神。”
他目光中透出忧虑,但还是重重点了头。
这个关头,隔离病区,无论如何,循蹈都不被允许进入。
只好辗转电话联系隔离病区的医生,询问大妖的病情。
再次和大妖连线时,她反复发热,呼吸困难加重,匆匆说了两句,便因身体不适挂断了电话。
公司陆续有几名员工被确诊感染,集团每日都在刷新防疫新规,周莫尔牵头制定了员工的援助计划,以期能帮助员工缓解压力,可他自己却焦头烂额,公司的损失、负担日益加重,周莫尔一天比一天心力交瘁。
循蹈仍日日忙于消化科的临床工作,防疫需求一升再升,临床一线愈发辛苦。
隔离病区的医生回复循蹈短信,晚一点给她回电。
查完房,十一床是肝癌患者,大量腹水,导致呼吸困难,需要行腹部穿刺将腹水引流出体外缓解症状。
实习生是新来的,从未实操过,循蹈只能亲自上阵。
准备好物品,在病房门口,电话响起。
由于免疫系统过度应答而加重肺部损伤,大妖已出现重症。
极少一部分年轻人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事实是,在大妖身上,它的的确确发生了。
循蹈的心如同掉进冰窖里,肌肉止不住地颤抖,寒冷与湿凉自下而上裹挟着她。
“老师,你怎么了?忘拿什么了吗?”
循蹈听到提醒,回过神,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惊慌失措。
平静、平静下来,先把腹穿操作完。
她念着一个一个的步骤,生怕自己犯下错误。
她面如死灰,忘了给实习生讲解,她的肌肉不受控制,动作生硬机械,实习生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似乎稍稍触碰,循医生就会神经断裂。
好在是熟悉的操作,总算顺利完成。
“你整理一下,我先出去了。”
循蹈摘掉手套,指着眼前的医疗废物,和实习生交代。
随后又急急交代了引流量和一些注意事项,假装破顶,她再也不能抵抗,逃离般快步离开了病房。
值班室里,她按出周莫尔的电话,三秒后,又关了手机屏幕。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会徒增他的压力。
心里七上八下乱作一团。
实习生推门进来,“老师,腹水不流了。”
“你有没有试着调一下引流管位置?”
“调了,还是不行。老师,我摸着引流管比较硬,你是不是忘记拔导丝了?”实习生鼓起勇气,但声音还是很弱。
又低又小又轻的声音,却如同炸雷般响彻循蹈上方。
她蓦地瞪大双眼,忙不迭从椅子上弹起,奔出房间。实习生感到一阵冷风拂过,老师便不见了踪影。
果然,导丝滞留在引流管,堵住了管道,所以引流不畅。
万幸,导丝还没有完全滑进腹腔,经过一番补救,将导丝拔出,重新置入引流管。
重新安置好病人,才发现,一身冷汗,已浸透了衣衫。
工作这么多年,第一次犯错误,还如此低级。
虽然没有造成不良后果,但患者仍有追究的权利。
循蹈不想解释,更不愿狡辩,只是不停向患者和家属道歉,她的心情更糟更乱,恨不能掐掉自己一块肉,若是导丝全部滑入腹腔,后果将……循蹈不敢继续想,她几乎要哭出来。
她愿意接受任何处分,这样,也许她才能好过一些。
病人和家属是两父子,也许被循医生做错事后真诚的道歉而打动,也许因她诚恳的悔过而动了恻隐之心,总之,他们不禁没有责怪她,反倒由于眼前这个曾给他们留下认真细致温暖感受的年轻女医生止不住的眼泪而不安,结结巴巴地安慰起她。
被原谅,并没有让循蹈好过一些,但却让她清醒了许多。
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治病救人,不能错,也错不起。
大妖能不能挺过这场恶疫!循蹈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
第一次经历自己亲密的人在生命线上挣扎,即使是医生,也感到焦灼、无能为力,往往知道得越多,了解得越透彻,便越难捱,越难放大期待。
疫情不断进展。
“医院接收的感染患者骤增,院区现正紧急改造,隔离病区一线的医护人员紧缺……”护士长话没说完,循蹈已一路跑着冲进了主任办公室,啪的一声推开门,里面的主任吓了一跳。
她顾不上道歉,“主任,我要申请,进隔离病房。”
循医生能主动请缨,主任并不意外。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在ICU里实习过三个月,会调呼吸机,咱们科上呼吸机的病人,我都是自己调参数的。”
“好吧,回去等通知。”
申请批准了。
循蹈才想起和周莫尔报备。
她不打算和父母讲,反正在隔离病区也能电话联系,何必给他们增加无谓的担忧。可是对周莫尔,要说实话。
他会如何反应?若他强烈阻挠,她怎么办?他能忍心放她用生命去救死扶伤?
回家的路上,循蹈眼中失了色彩,这个世界为何突然统统变成了灰色?她闭紧双眼,再打开,仍是灰蒙蒙的一片。
周莫尔紊乱的呼吸节奏,搅乱了循蹈原有的说辞。她不安地搓着双手,眼泪在身体里流淌。
“你打定主意了?”
循蹈低下头,默不作声。
“如果我说不要去,你会怎样?”他的五官纠结在一起,喘着粗气。
循蹈仍旧沉默,眼泪已成串地往下流。
“小蹈,能不能不去,我求你了。”周莫尔恨不能跪下来求她,他连气息都带着颤抖,他的喉结僵硬地滑动,满眼都是祈求。
循蹈抬起头,泪眼婆娑,始终一语不发。
周莫尔望着眼前这个看似娇柔,实则坚强果敢的女孩,他的心被□□地碎了一地。
他抬起双臂,用最轻柔的手法,拭去她止不住的眼泪,他心疼不已,将她揽入怀中。
他委屈得几乎要窒息,“好吧,我等你平安回来。”
声音无限绵软,不绝于耳,循蹈感到五脏六腑都被融化。
她泪眼婆娑地望向周莫尔,他的眼中凝结了大颗的泪珠。
“若不平安,我允许你再找一个。”
也只有怀中的女孩,在这种时候,还能讲出这样的话。
周莫尔幽怨地瞪她,坚定地摇头,一遍不够,又再一遍,他默默起誓,将用自己全副身心来盛放她的命运。
似有什么要冲破他的眼帘,喷薄而出。
循蹈感到眼前这个男人不只是支持爱护她,他似乎有着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心声。
周莫尔这个人,比起承诺,更多的是行动。
他曾经努力地争取,也曾经安静地放手。
如今,他忐忑地等待。
他不去想那万一,不去想他最坏的打算。
他担忧、不舍。
他心如刀绞。
恐惧紧紧地攫鸷着他。
但他知道,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支持她、等她回来。
没有责备,不该有两难。
第81章 81
循蹈很内疚,她知道周莫尔的不易,她不想辜负周莫尔坚忍的守护。但是,她到底会怎样,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些是命运的事,根本由不得她。
戴口罩、护目镜、两双手套,身穿防护服,脚踩鞋套,全副武装。
循蹈终于见到大妖。
她双眼浑浊肿胀,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她绝望的像坠入无底的深潭,万念俱灰。
循蹈的心撕裂般疼,眼泪已蒙住双眼。
大妖看到了隔离衣上的名字,泪水也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循蹈低下身子,想要抱抱她,她艰难而坚定地摇摇头,轻轻推开。
循蹈握住她的手,“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又轻轻摇了摇头,循蹈知道她的意思,病人很多,自己能来到这里,就意味着肩负重任,不可能一直陪着一个病人,大妖不愿她延长工作时间来陪她。
胸口压得痛,循蹈稳了稳情绪,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要带着哭腔,“我们一定会治好你,你要坚强,绝不能放弃。”
大妖眨了眨眼睛。
病室里,一号床的病人已经昏迷,四肢肿胀的几乎要撑破皮肤,他的呼吸如叹气一样,是肺部功能极度衰弱的表现。
护土刚从气管插管内吸痰,几分钟后,呼吸机报警:阻力大,血氧下降。循蹈紧急行皮囊通气,但阻力巨大,血氧不能维持,凭感觉拔管,带出一大块痰栓,面罩吸氧,但病人的肺已被病毒引发的果冻状分泌物占满,换气功能完全丧失,再浓的氧也进不去。
持续的呼吸困难,直到最后几分钟,伴随着剧烈地挣扎,病人呼出最后一口气。
透过目镜,循蹈看到床旁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们无力的摇头。
二号床,面色发青、角膜混浊、眼球内陷。
他呼吸困难,却仍拨开面罩,张开持续紫绀的嘴唇,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告诉身旁的人。
“医生,我知道我快死了。”
任何疾病状态下,病人如果出现死亡的预感,往往都是不好的征兆,很多时候都预示着救治无效,死亡已临近。
重症之后再住院抢救,无论是无创还是有创呼吸机都已经没有大的帮助,上了气管插管,病人十分痛苦,还易合并细菌感染,能救活的,不到百分之十。
高流量吸氧能挺过呼吸衰竭,康复充满了希望;只要上了呼吸机,病情就不容乐观。
得知大妖每况愈下的病情,周莫尔攥紧了拳头,指甲划进皮肤里,他更加吃不下,睡不着。
他患了眼疾,每当看到任何有关疾病、医护人员、病患的消息,他就会想到循蹈,他的眼泪就不停地往外涌,这几十年流的眼泪加起来,都不如这一个星期多。
循蹈打来视频。
“再靠近屏幕一点,让我看清你的脸。”
“小蹈,我好想你。”
“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平安的回来。”
这是周莫尔说得最多的三句话。
他总给她描绘等疫情结束,当她返回后,他将要带她做的每一件事情。
“我好想吃海鲜、火锅、烧烤。不行,不行,一想到,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循蹈仍旧保持着一副对未来充满念想的欢欣模样。
“回来我们就去吃,所有你喜欢吃的都去吃个遍。吃到你腻为止。”
“怎么可能腻?张玑说得对,天下之大,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还有我!傻瓜!”
“对,还有你!”
循蹈甜甜地笑着,一切辛苦都烟消云散。
不问她累不累,怕不怕,不问她任何工作上的困难。
看到她安好,他那一刻便心满意足,尽管挂了电话,他又将陷入浓浓的不安与恐惧。
他也不问大妖的病情。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支援项目被叫停,他要去安抚照顾大妖的父母,可他出不了华市。
他憎恶自己的逃避,但他没有办法,他发现自己没有丝毫能为她们做的。
换班护士进入休息室,“循医生,你的朋友綦垚找你。”
循蹈扔掉饭盒,飞速穿好隔离衣。
大妖似乎气色好了一点点,她示意有话对循蹈说,后者将面罩抬起少许。
“好想说话。”她笑了。
从进病区见到大妖,这是她第一次笑。
“说,我陪着你。”
她又一阵咳嗽,呼吸急促,循蹈将面罩压回鼻上。
大妖缓了半晌,示意循蹈再将面罩抬起。
“我后悔没有一直做医生,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不转行。”
估计真被憋疯了,大妖这是真想聊天。
“等你好了,重新考执业医师证,做医生。可别到时候又嫌东嫌西。”
大妖又笑起来,虽然费力,但是循蹈看着很舒心。
“我做过好多自己当医生给人看病的梦。”大妖艰难道出。
循蹈给她翻身做俯卧位呼吸。
思绪回到在美进修,看到医院墙上刻着被美国前总统林肯称为“美国的孔子”、“美国文明之父”的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的名言:“只要生命还可珍贵,医生这个职业就永远备受崇拜。”那一刻,循蹈对从事的这份职业有了更深层的感悟,如今大妖的至善之言,循蹈再次被强烈的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