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没有拒绝他将外套披在肩上,也没有拒绝被他揽着进去。
我们两人很多美好的回忆都和雨有关,如果能增加一件,对两个人都不是坏事。
这场雨连续下了两天,紧接着就是台风,尚家都放了两天假,我便陪着母亲回苏城给父亲上香,顺带去南城那边见林母一起吃个饭,之间我们谁都没提离婚的事情。
母亲和林母一向很聊得来,光是对比生林昊和生我哪个更受罪,养女孩还是养男孩哪个更省心,就能友好交流一天,为了增加交流时间,还要带我一同去泡温泉做美容
我其实提议可以一起登山之类的户外运动。
这两老淑女便表示,“那你去吧。”
于是当天晚上三个女人就在温泉坦诚相待了。
你能陪陪我么
我比较扭捏地穿上了泳衣,为了更好地遮住了身上的伤疤,大部分时间都是泡在水里,昏昏欲睡,听着这两人说话,都觉得像是梦里传来的声音。
天呐!女人之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呢?
嘴巴不是应该用来吃饭和接吻的么?
母亲和林母之间的嘴几乎没有停过,围绕哪个国家泡温泉体验好,到泡温泉出现的尴尬事情,到现在讨论的是我适合穿什么衣服,真是天南海北都能聊。
“还是生女儿好,老了有人在身边,阿昊啊,难得能见个人。”
“阿昊工作忙,那么大公司都要他一个人管。”
“还好小苏一直陪着。”林母表情宽慰,叫我不好意思说其实已经离开尚家了。
从此以后尚家只是林昊的尚家。
一直以来,我和林昊都有个共识,工作上的事情,我们都极少让林母知道,生活中的摩擦也大都自我消化,基本没有闹到过她的面前。
女人如林母,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却还能如此温和善良,任谁也不忍心叫她多心忧。
更何况她如今却是身体不太好,下腹总是隐隐作痛。
“我吃吃药就能控制住,不用担心,不用和阿昊说。”
老一辈人总是如此,觉得问题不大,熬一熬忍一忍就能过去。
所以父亲的胃癌到晚期才被发现。
而他那个时候还在说着没事,忍一忍就好。
林母的情况我还是和林昊说了一下,明天和母亲一起陪着去医院做检查。
“谢谢,有什么情况随时和我说,先不要让林染知道。”
林昊的声音格外沉重,我忍不住问怎么了。
“最近事情有些多。”他大概是在强撑着精神,最终也只挤没事两个字。
尚家因为这场台风影响到了家具会展的活动,虽然算是个资金损失,但是不至于影响到尚家大局,我已经确定离开尚家,也就没问太多,挂了电话后给小杨打了个电话,请他帮忙照看一下林昊的饮食,有必要的话请个保姆。
小杨简直找到了救星模样,一个劲儿地说着林总要修仙了。
翻过天,林母的检查情况出来,是肠息肉,情况比想象中好,不过这个年纪挨一刀也挺受罪的。
林母心态挺好,有种劫后余生感觉,说还好不是癌症。
林昊也松了口气,他在林母住院的这个周六过来南城,整个人收拾过,看着还行,只不过脸色灰暗,看来是修仙过度的结果。
医生进来说了一些手术前的注意事项,还建议林昊做个身体检查。
林母的手术明天就进行,如今林昊来了,我也就能回去休息一下。
“苏苏,明天——你能陪我一起么?”
那双眸子满是红血丝,似乎在拼凑一个脆弱至极的林昊。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在那渴求的目光下点了点头,告诉林家阿姨送饭过来时候多做一份林昊的。
回到酒店时候,母亲正和继父视频,拉着我打了个招呼。
继父是位典型的英国绅士,不热情也不疏离,邀请我和母亲一起回家。如今他们都搬到了美国,离我之前读书的城市不远,也算得上故地重游。
我礼貌地回应,等母亲挂了电话,便见她那双眼睛的鱼尾纹都是弯着的。
那是只有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才会有的笑容。
然后她告诉我今天和老陈父亲吃了饭,大排档还是叫人怀念,又道陈父抱怨我和老陈整天都不沾边,得空还是应该多去探望。
世上少有女人如她,占了前妻的身份还能与前夫相处得如同老友。
“不同人对夫妻关系的看法不一样。”母亲并未做过多解释,以免引起我的反感,倒是问了身上怎么有那么多伤疤。
到底还是都看到了。
“不小心弄伤了。”
“不是你自己弄上去的?”母亲半开着玩笑,眼里的担心却又明显。
“那我得分成两半,一半被打,一半受着。”
母亲轻笑出声,我便趁机转移话题,问她去除疤痕有什么好的办法么?”
她年将50,保养得却如同30来岁,对此自然有发言权,还道有家熟悉的美容院可以祛疤,等我去美国那边玩的时候,可以一起过去。
所以很希望我这次可以一同过去,也可以多陪陪彼此。
那你就不能留下来陪陪我么?
这种任性的话早已过去说出的时机,我笑着没有给出答案,到她身旁躺下。
虽然都在一张床上,我却下意识地保持了一些距离,隔了太多年,她的体温实在太过陌生。
不过这一夜睡得却是难得安稳,第二天当阳光散落到身上时候,居然有一种年幼早起上学的感觉。
我从小就不是爱早起读书的孩子,往往要到太阳照屁股,被父母掀了被子被拎起来才睁开眼睛,刷牙洗脸穿衣,随便塞两口吃的,就被父亲放在车座上,赶忙送去学校。
往往前脚刚刚踏进教室,后脚就听着铃声响。
当然,放学时候我跑的最快。
年幼的孩子,只要不写作业,一切都是快乐的。
读小学时候,最快乐的是和同小区的小孩子们去抓蚱蜢抓蜻蜓。
父亲便是接母亲下班,到小区附近的小公园再接上我,笑着说要把那些蚱蜢蜻蜓炸串吃。
至于学业,他们管的比较少,底线是按时保量完成作业,每年都要有个学习小目标,比如进步多少名,比如哪个科目考过多少分。
我每年都是拿个优秀少先队员的奖状,极少拿到三好学生之类的,父母倒是高兴,将那些奖状挂了满墙,围绕在中间的,便是一家三口照片,而另一面墙上,是母亲的画作和父亲的书法。
这样的一家三口怎么看都是幸福和谐的,怎么就成了今天的样子呢?
造化弄人,命运无常,我经历了越多这样的事情,就越不能想通为什么。
林昊大概也是想不通为什么,他在医院手术室门口时候,眼眶都是红的。
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一直低着头。
子欲养而亲不待,他担心,也很愧疚。
这么多年林昊一直很逃避回到南城,也逃避了林母对他的关心。
时间向前走,老人会死去,我们会老去。
还好现在有补偿的机会。
我建议等林母修养差不多了,接去海城,也方便照看,他却摇了摇头。
“我现在这个样子,只会叫她担心。”
说实话,他现在的样子,确实不太好。
昨天穿西装不大看出来,今日穿上运动衣,才感觉他又瘦了,手指更是骨节分明,抓手时候有种膈应骨头的感觉,可能那身肌肉都快化作一层皮了。
“你还是得照顾好自己。”
“这段时间忙完就会好很多。”他闭上眼睛,后靠着墙,“小染毕业后会回国,林家的业务和资产,以后都会交给他负责,他到时候离妈妈近,也能照顾一下。”
这样确实可以省些心力,毕竟一个尚家够他操心的。
“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或许不会做尚家。”
“那你也会创办别的公司,反正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林昊侧脸,一双墨瞳写满了疲惫与沧桑,“苏苏,我好累。”
手术
累是一种人生常态,我转身给了林昊一个拥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们一直用这句话自我安慰,然而却也是事实。
年幼时候无比痛苦和担忧的事情,长大了之后回头看看似乎也没什么。
只要活得够久,时间够长,人类承担痛苦的能力会越来越强。
所以我希望林昊可以长命百岁,白发苍苍时候,有亲朋好友陪伴左右,回头看过去,也会觉得那些苦难不过如此,这样子,至少可以快乐一些。
然而现在的他却是必须紧张的,大夫出来说情况比想象中复杂,有肠粘连,需要割掉一段肠子。
那大夫说话并没有太多情绪,很客观地问我们要不要帮林母肚子上的一小段脂肪取出来。
顺便,所以不加钱。
可见情况没有那么严重。
我和林昊都松了口气,同意了大夫说的手术内容,至于脂肪,就随意留着吧。
又等到天黑手术才结束,主治大夫出来宣布手术顺利,随后交代注意事项之类,感叹着,很难见到老人家能忍这么久。
林昊道了谢谢,先一步跟着护士去病房看林母,我和大夫这边了解一下后续情况,再过去病房时候林昊却不在那边,只有林家阿姨在收拾林母住院的一些东西,说林昊出去接了个电话。
在整个楼层的角落,我找到了林昊,他站在一排窗户前,单手靠着栏杆,肩膀轻轻颤抖着。
窗外的城市被黑暗吞噬,窗内的世界也不明亮,白色的屋顶压在他的头顶,整个白色空间收缩,紧紧地困住了这个高大的青年。
恍惚间我又想到了那个在雨水中的少年林昊。
雨水很凉,从他的头发流下,流过了眼睛,鼻尖,下巴,唇部,最终落了这个少年满身。
他的黑色T湿了透,粘在并不强壮的身体上。
他个子那么高,背微微驮起来,就那样靠着墙,连拥抱自己都不愿意。
不管是谁,看着这样子的人,都会有恻隐之心。
本来只是想把伞给他就走,而那双满是雾气的黑色眸子看向了我,那双眸子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苏芮。
那个瞬间,我知道得拉他一把。
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他,苏芮总是会遇到这个状态下的林昊。
我不再犹豫,走向他,想告诉他要去办理一下缴费,要不要一起过去。
“你饿了吧,办理完之后,我们吃点东西。”
这点没有理由反对,我确实饿了。
我们在医院附近的面馆吃了热乎的,馆子已经要收摊,老板把剩的肉啥的都给装上了,分明两人点了面和两份小菜,结果吃出了酒席的错觉。
林昊胃口不好,基本是喝了汤水便吃不下,又不好放下筷子,便拿筷子捏一口吃。
若是小楼如此吃饭,我早就一下踹上去。
然而这位如今情绪低落,我也就下意识地哄一点。
“再多吃两口,多浪费呀,你妈要是知道,准说你浪费粮食。”
他点点头,勉为其难又吃了点面条,吃一口看我一眼。
我被逗笑,给他添了个藕夹,“这是干啥,拿我下菜呢?”
“我们好久没这样一起吃饭。”
“那你可得多吃点,看现在瘦的,以后公司内外人看你,就是竹竿上顶了头发。”
“想想还有点惊悚,”他眼里有了些笑意,“那人家会怀疑尚家出了什么问题。”
“尚家确实比较费心,你要是觉得很累,可以再放权下去,任何公司能发展壮大,最终都会成为自动驱动模式,依赖的是规则和制度,不是依靠某一些人。”
这些道理林昊这个学经济的自然都懂,不过关注的事情更主观,他问,“我在你们眼里,是强权者么?”
“你觉得自己是么?”我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希望自己不是。”
“那你以后加油。”
只不过以后的事情很难说,我们更要关注当下的事情。
晚上只能一个家属在这边,毕竟林昊一个男人不方便,商量之后,我还是留下了来,等过两天再让林家阿姨过来照顾。
林母半夜醒来过两次,虽然疼得脸都发白,但是没有发什么声音,第二次醒来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医生过来给她打了消炎针,提醒不要给水。
睡眠是人体调整的方式,过度的疼痛却会让人睡不着。
“你睡会儿。”她有气无力。
一个人面对黑暗,太过孤独。
我给林母的唇沾了些水,握着她的手,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身为人母,想听的大都是孩子的事儿。
林昊年少离家,有很多林母不知道的事情,而我刚好接茬了林昊的离家的那段时间,考虑到那十几年的人生起伏,我给林母讲了我们在美国的那段生活。
因为父亲的学生,也就是小楼的父亲在纽约,我刚到那边的生活还算顺利,不需要找房子,也不用跟隔壁舍友闹矛盾,更不用担心带了朋友回家就要被房东赶出来。
而这些风险,林昊却是要面对的。
他早我一年到纽约,房子是在网上订的,这家伙那个时候也不算差钱,只是将就成了习惯,为了价格便宜,租的房子离学校有些远,也没找人提前过去取看看,等到那边才发现房源有问题,那房东是二房东,收了定金人却没房子,最后只能临时找房子。
也还好秦源的住处比较大,可以暂住几日,给找房子空一些时间。
林昊啊,总是别扭,不愿意向朋友求助。
他觉得若是如此,就意味着彻底认输了。
我们那个时候从未想过将来会交集那么深,彼此更像是网友感觉。
等我申请完学校,去纽约大学交流时,林昊已经换了三个住处,还能在群里分享点租房经验。
好巧不巧,我去的秋天,他又在看房子。
不过这次情况不同,林昊想看一个位置不错的单身公寓,方便后面实习和接私活。
和导师见面结束后,我蹭了他一顿饭,闲来无事就一起去在纽约转转,顺便帮忙一起看看房子。
纽约就跟后来我们去过的每一个城市很像,那么大,那么好,又那么陌生。
我从来都不知道纽约这样的大都市里,也会有那种窄的多一个人都嫌拥挤的单身公寓。
不过林昊很高兴,如果记得没错,这大概是认识林昊以来,这个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一双黑瞳似乎都明亮很多,说话的尾音在不经意间上扬,脸上的笑更是自然而又流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