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和房门挡不住女人尖利的声音。
李一里等女人的脚步声走远，才偷偷掀开被窝一角，冒出头来。
房间里没灯，李一里摸了老半天才找到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李一里心里无缘无故晃了一下，直到看到杨童童发来的消息，她高高扬起的心才缓缓落下。
其实过去了一个月，自己也消了一点火气，有点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杨童童那头遇到了什么事。但李一里心里总有一处疙瘩，她总会想起杨童童那天无缘无故的脾气。
杨童童那边迟迟等不来李一里的回复，不由得焦躁起来，脑袋里满是自己臆想的情况。
李一里病了？她手机坏了？最近太忙了？
杨童童想着想着，自己先笑起来。
温垣看着杨童童往自己家跑得越来越勤快，也只是接过她递来的书，像回事地跟她讲题，却只字不谈李一里，任凭杨童童端着样子，心里却抓耳挠腮。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杨童童就不能和李一里说清楚。
杨童童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不敢说出一句道歉。
两天的假期过得飞快，女人一边帮李一里收拾行李，一边抱怨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陪陪女儿。李一里叠好昨天自己和母亲逛街买的新衣服，女人念叨着快入冬了，给她买了不少衣服。
“没关系，不差这一回。”李一里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女人动作顿了顿，马上又动起来，压好行李箱，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走吧。”
李一里原本以为母亲只会送她上车，但没想到自己坐在座位上，一抬头，就看到母亲也上了车，准备坐在自己身边。
在那一瞬间李一里有些慌乱，她以为母亲这就要走，但低头一看，母亲脚边放的却是自己的行李箱。
真奇怪，不想她来，又不想她走。
女人回头朝她一笑：“妈妈送你去学校，顺便也看看你的学校怎么样。”李一里皱起了眉。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么做，但还是声音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
一路无言，倒不是李一里不想开口，而是她实在不知道要和身边的人说什么。女人刚开始还拉着李一里左问右问，可李一里总是象征性回几句，渐渐地自己也没了兴致，打开手机刷起小视频来。
耳边不时炸起音乐声，和一车厢的吵闹声混杂在一起，闹得李一里脑子疼。她干脆摸出耳机，随便调了一首歌，就塞进了耳朵里。
下车的时候刮起阴风，李一里刚把脖子处的衣服收紧，就被母亲拉到了路边的出租车里。一路上女人和司机交谈甚欢，听说他儿子也在一中理科班读书后，旁敲侧击也问出了些情况。
李一里有的时候也很羡慕她母亲这一套滴水不漏的圆滑处世，毕竟自己总是学不来。
到学校的时候，学校里照样人影稀疏，女人跟着李一里往宿舍走。女人上了年纪，刚爬上五楼，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李一里回头的时候，她还是迅速调整了呼吸，放松了语气说：“天天这么爬上爬下也挺累啊。”
“习惯了就还好。”李一里说得轻松，一手接过行李箱，走在前面。
宿舍里还没来人，李一里爬上床铺被子。本来女人要帮她的，可李一里说了句“你就在下面吧”，女人只得作罢，在下面晃荡起来。
“诶，你们宿舍住的人还不少。”
“这洗手间这么一点大，你们用着挤不挤啊？”
“对面还在修楼房，晚上睡觉会不会吵？”
女人开始找话聊天，李一里仍是答应几句，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女人说着要去办公室找老师，李一里说不过她，只好带她去。走在林荫路上，李一里问起了她一直想问的话：“你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女人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此时她却忽然有了点羞色浮现在脸上：“妈妈来看看你，这不是几年都没回来过嘛，我——”
“那你昨天晚上是和谁在吵架？”李一里根本没听完，就出声打断。女人哑口无言。
李一里知道，母亲这次回来肯定是有情况，再加上昨天晚上她听到的争吵……
李一里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但她说不出口。
两人相顾无言，直到走到办公室门前，女人才勉强打起了精神。这个时候已经来了一些学生，办公室里问题的，交作业的，人挤人。女人不认识班主任，看到一个看上去还算清闲的男人，便凑了上去。
“老师好啊，请问您知不知道28班的于老师在哪里？”女人笑得别扭，毕竟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和老师打交道，才不算丢了面子。
李一里也不认识那个老师，只知道自己偶尔会遇见几次，但一看到男人脸上渐渐浮起的表情，她心想不妙。
果然，男人上下打量了面前的女人一眼，穿着朴素，满头热汗，手上布满茧子，他顺手拿起旁边的茶杯，垂下眼帘，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说：“于老师啊，他还没来。”
“哦……行行，打扰您了老师。”女人一边哈腰一边出去了。李一里看着这一幕，忽然冒出点火气。但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出门之后问她：“那带我去你班上吧。”
班里来了不少人，虽然大部分都在赶作业。女人没敢进去，只在窗户外面看了看，认了一番李一里的位置。
“你呀，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才能有个好出路。”女人看着教室里低头写作业的学生，无缘无故地说了一句。
“李一里？”
身后忽然有人喊，李一里回头一看，正是背着书包站得笔直的温垣，还有站在他身后，眼睛却不敢看自己的杨童童。
女人倒是一脸好奇，看向李一里说：“里里，同学喊你呢。”李一里抿了抿嘴，答应了一声。
“你好你好，我是李一里的妈妈，不知道同学叫什么啊？”
“阿姨好，我叫温垣。”温垣弯腰问好，扫了一眼后天没出声的杨童童，胳膊推了一下。
杨童童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撞了之后还一脸惊讶地看着温垣，等看清了温垣眼神的方向，她才后知后觉，鞠了个躬：“阿姨好，我是杨童童。”再抬起头时眼神都不敢飘向李一里。
“哎呦，你，你们，你们不就是经常考试一二名的？”女人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奇，看向李一里的时候，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温垣不出声，只微微点头，算是默认，“好好好，以后……麻烦你们教教李一里了，她成绩不好，辛苦你们了。”女人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是一种无言的难堪。李一里看着母亲渐渐低下的头，心里忽然不是滋味。
“李一里成绩还可以，努努力，应该能上一个好大学。”温垣这时接过了话，李一里听言，也抬头看向他。
背后是阴沉沉的天，温垣却轻轻笑开：“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第45章 父母
女人大喜过望，自己女儿考了第一名，都没有第一名夸李一里来得高兴。女人笑得不见眼睛：“哎好好，那就谢谢你了，好好学习啊。”
温垣也微笑着点点头，转身准备给女人让路。
“我就知道，你回来就没好事！”
一声粗犷的怒喝响起，李一里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当她看到身前女人的后背骤然紧绷的时候，她也想起了一个人。温垣不明觉厉，循着声音方向看去。
男人穿着一身已经掉色的衣服，上面还沾着几处黑乎乎的污垢，他原本手边还拎着一个格子行李包，他一说话，包也被扔在地上了。脸上沟壑里像是藏满了灰尘，像是脸色发黑。
下一秒温垣才意识到，确实是在发黑。
男人气势汹汹冲过来，看样子是冲着李一里这边来的，一边走一边从嘴里吐出污秽之词，温垣皱了皱眉，就连一直躲在后面的杨童童，此时也慢慢走了出来。
本来还在教室里埋头抄作业的学生这时也抬起头来，兴冲冲地趴到窗口看热闹，等他们发现主角是李一里一家，旁边还站着和李一里关系好的温垣杨童童时，他们便抱着看好戏的心思远远瞧着。
李一里头也不敢抬，她清楚周围少年人或许没有恶意的目光，也清楚这么多年没见的父亲为什么这时候会来。
那天晚上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李一里或多或少就听到了一点，女人尖利的声音断断续续，连话语也变得错乱。
“我怎么不能回来？我来看看女儿不行吗？”
“你一天天的……怎么不行？”
“那我们离婚好了。”
李一里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还是在这一瞬间猛然发现，自己其实一个字也没忘。
男人这时已经近在身前，他高高大大的身影挡住照在李一里身上的阳光，操着一口奇奇怪怪的口音说：“我在外面认识几个女人怎么了？还哭哭咧咧地跑回来。”
女人脸上一瞬间惊恐，像是没有预料到男人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你！李一里还在这里，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说了离婚算了——”
耳光甩到脸上的声音格外响亮，李一里这时才抬起头，只是眼尾通红。女人头偏了下去，头发垂了下来，遮住大半张脸。这么大的动静，隔壁班上也冒出了不少人，谢宁被拽出来的时候，也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何岁刚刚去楼下办公室领资料，正和朋友有说有笑地从楼梯拐角处走出来。他刚准备抬头，就听见身边朋友倒吸凉气的声音，他顺势抬头去看。
前面窗口探出了不少脑袋，稀稀拉拉挡住了一些画面，但他还是看到了气势汹汹的男人、低着头的女人、背对自己看不清表情的的李一里，还有站在一旁的温垣与杨童童。
何岁把手里的资料一股脑丢给朋友，朋友突然被一大堆书砸到，手忙脚乱地去接，就听到何岁说了声：“你帮我发一下，我去找老师。”
半晌女人才抬起头，看向男人半眯着的眼睛，那双窄缝般的眼里甚至有股莫名其妙的自豪。女人微微颤抖着身体，不敢仔细去看周围的目光，吸了吸鼻子再开口：“怎么，你也觉得被我说出来丢人？”
男人眼睛怒瞪，又开始说些下流话，抬手就要上前。
“叔叔，这是学校。”扬下去的手落了空，温垣把女人拉到了身后。男人收回手，惊疑的目光在温垣身上上下打量。
李一里蓦地抬起头。
“叔叔好，我是温垣，李一里的同学。”温垣客客气气鞠了个躬，“我们今天要上课，大家都快来了，要是您有点不记得路了，我可以送送您。”
周围趴在窗口的同学小声议论，杨童童站在后面，扫了一眼他们。
女人这时已经接过杨童童递过来的纸，擦干了脸上的眼泪，或许是自己也觉得在一群孩子面前丢了脸，便强装平淡说：“温垣啊，谢谢你了，这是我们家的事，还是不好麻烦你。”说着就要走前去。
“欸，是李一里的父母是吧？”走廊后面传来班主任熟悉的声音，一群学生连忙缩回脑袋，连滚带爬回到自己座位，把桌子上的作业收进去，摆出了一副正在学习的样子，只是眼睛还不停地瞟过来。
班主任走到跟前，在男人的对比下倒显得文绉绉：“这样吧，办公室里人挺多，我们去楼下找个地方。”
男人再怎么发脾气，在老师面前还是不敢过激，李一里看着自己父母和班主任都跟着走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是一阵后怕。可再一抬头，发现走廊上只剩下温垣杨童童，还有微微喘气的何岁时，她一阵头皮发麻。
那自己的同学们，又看到了多少刚刚的闹剧？
何岁先说话：“我先去发资料了。”说完就跑进教室，只是姿势有些僵硬。温垣看了一眼李一里，还拿着头顶对着他，便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进去？”
李一里动了动脚，没有进去，也没有说话。温垣还想再说什么，杨童童却比他行动更快。
“走吧走吧，进去了。”杨童童从身后窜出来，一把挽上李一里的胳膊，半拉半推往前走。
李一里一瞬间脑子有些空白，只是进了教室，和外面的热气隔开的时候，她清醒过来。
她不想面对一教室人打量的目光。
然后她发现，杨童童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
从后面，只能看到杨童童一甩一甩的马尾，还有一直说个不停的嘴。她有些发愣，连杨童童说了什么她都没注意，只是被拉到座位上坐着的时候，她才回了个神。
这个座位靠近墙边，处在角落，好像坐在这里，就能看不见他们的眼神，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李一里拉回来，杨童童背对着自己捯饬了一番，拿出一个包好的菠萝，里面还晃晃荡荡有些水。
杨童童舔了舔嘴角，支支吾吾地说：“你……吃不吃菠萝？”
等头脑冷静下来之后，杨童童才感觉自己不可思议。当时看到那个男人大闹一通的时候，她就想上去和他理论理论，只是温垣一直暗暗压着她的胳膊，这才没发作出来。但看到教室里看上去坐得端端正正，眼神却往这边瞟的一群人时，她一身气血忽然涌上了脑子，不管不顾就拉上了李一里。
走进教室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连挽着李一里胳膊的手都冒出一些冷汗，就怕李一里忽然甩开她的手，到时候两人都下不来台。
还好，还好等到了她把东西拿出来。
李一里看着拿着菠萝的杨童童，就好像回到了几个月前，同一个人拿着同样的东西，问着同样的话。
只是现在的杨童童，在微微发抖。
李一里莫名感到好笑，看杨童童这样子，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杨童童等啊等，就是等不到手中东西被拿走，不由得慌神，便悄悄抬起头，不巧正对上李一里看过来的视线。
“你以为一个菠萝就能不让我生气了？”杨童童听到李一里这么说着，手里的塑料袋晃出声响。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童童又低下头，“我就是想给你吃。”
李一里一会儿也不知道要怎么和杨童童说，便只好故作冷漠，只是听到杨童童委屈巴巴的样子，她又忍不住想笑。
杨童童凑了上来：“那次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对你发脾气的，你本来是想给我过生日的。”李一里恨不得敲敲她的头，喊一声“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