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
顾曦和半侧着脸看她,顾兔便也侧过脸盯着他瞧。
眉是眉,眼是眼,嘴巴是嘴巴。越看越觉得两人长得还是挺不同的,比如顾兔要更白一点,杏眼琼鼻,而顾曦和黑一点,嘴唇更薄一点,连眼角都多了一点不容忽视的小痣,活脱脱一张负心薄情郎的脸。
“不要在心里说我坏话。”
“切。”
顾曦和拍拍尘土起身,让张牙舞爪的顾兔扑了个空:“嬷嬷找你。”
“嬷嬷找我准没什么好事。”顾兔倒回椅子上,摇啊摇的埋怨,“不会又是要学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娉婷袅袅,我又不去选秀,整这些劳什子有什么用。”
“……”
“你还不知道吧,我还得头顶个花瓶在那里走路,板起脸冲镜子说学习当家主母的做派。”顾兔学的有模有样,一脸苦相。
“坐立行走雍容缓和,嬷嬷总说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若不想再挨训,就改掉这些臭毛病。”
“我挨训也非一天两天的事,大到出门为非作歹,小到女则抄漏一行。”顾兔摇起手指,却没有转过脸来,“嬷嬷总是念叨兴许我会嫁到傅府,所以时时打听傅氏长辈的喜好,我并非故意惹她不痛快,只是如果真的要我行止拘谨恭顺,与我之本心就南辕北辙了。”
她难得言辞冷静恳切,顾曦和默然一瞬,道:“一个冬天都懒在榻上,我看你圆润了不少……”
“顾!曦!和!”
第5章
所谓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所谓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嬷嬷带来一个大的夸张的妆奁,上下三层抽屉依次放着妆粉胭脂,眉黛花钿,珠钗步摇,拉开两翼还藏着五颜六色的耳饰。
“这个是玉容斋最好的珍珠粉,玉容斋是京城最好的胭脂铺,夫人特意嘱咐老爷从京城捎带回来的。”
顾兔道:“您说是把银子磨成粉涂脸上的那个玉容斋?”
嬷嬷拍掉她堪堪伸出的手:“不要胡说,什么银子粉,是珍珠粉,珍珠还是千里迢迢从海河州运过来的大珍珠,据说大头都供给宫里头的后妃公主,次一点的才被玉容斋拾走。”
顾兔嘿嘿一笑:“咱家的宝石钗还说是波斯产的呢,您看咱们谁去过波斯了。”
“慎言,女儿家莫管这些生意事。”
顾兔撇嘴:“那就不说。嬷嬷我虽不爱涂脂抹粉,但也不至于连这些都不会,难道连化妆修容都得从头来过?”
“到了八月就是及笄,都是能嫁人的大姑娘了。我听说你还经常女扮男装出入花坊酒肆,真是成何体统。”嬷嬷端来一盆清水,见顾兔草草的抹了一把脸,又是不大高兴:“首先是你这眉毛,得剃光。”
“?”
彼时顾曦和刚回家,手里还拿着剑,正面撞上一个衣衫不整,白脸红牙,长发飘舞的女子,饶是他反应快也忍不住一剑出了鞘又硬生生的按了回去。
姑娘一把抱住顾曦和,躲在了他的身后。
“顾兔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想干嘛!”
“快帮我看看,嬷嬷追到哪儿了,看到我了没。”
还没等顾曦和说话,果真听到嬷嬷隔了老远在对面大喊:“小姐你别跑那么快啊,嬷嬷跑不动,等等嬷嬷诶。”
“风紧扯呼,你帮我拖住嬷嬷。”
顾曦和看看顾兔远去的背影,抖一抖袖子,掉下一片□□。
等到顾曦和回到自己院落,支开窗户,猛然见到一个鬼影朝内探头探脑,他反手一摸惊觉自己的剑已经挂回了墙上。
“顾曦和你看看我。”
“你脖子。”
“噢,我忘涂脖子,颜色分界了。”顾兔翻过窗户,坐在旁边,“大白天关什么门,我还以为你不在。”
“把脸洗了再说话。”
“你也觉得丑是吧。嬷嬷非说这是京城时兴的款式,我就说嘛,京城的姑娘不至于个个都是瞎的,审美未免惊世骇俗了些。” 她端着一盆花花绿绿的浑水倒出门外,尔后将脸凑到顾曦和的眼前:“看我眉毛怎么样?”
她态度坚决,抵死不从,嬷嬷的刀再快也没爬到自己的脸上,反是自己照着镜子谨小慎微的修了几刀便不敢再动了。
顾曦和反问:“什么怎么样?”
“我带了张图。”顾兔从怀中掏出一张画,画上是各种眉形,这也是嬷嬷送来的东西,让她照着画,“柳叶眉,小山眉,远山眉,一字眉,峨眉……你觉得哪个适合我啊。”
顾曦和一脸看白痴的表情。
“信不信我揍你。”
“这个。”
顾兔顺着他指的看过去:“能不能认真点,那是剑眉,眉飞入鬓,能给女孩子画吗,小柳姐姐唱戏都不画了。”
“换一个换一个。”
顾曦和拿起她一并掏在案上的小刀:“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剃眉毛啊。”
顾曦和拿起刀,对着顾兔的脸虚虚的比划着:“是不太好看。”
顾兔拍桌而起:“不准说我不好看。”
“修眉是吧。”
“是啊。”
“我会。”
“那你试试。”
顾曦和一手拿着小刀贴了上来。
顾兔茫然问:“你认真的?”
顾曦和按住她的额头:“废话。”
顾兔不敢动,但也察觉到自己眉上擦擦的在动刀子,她眼底酸了酸,悲从心来:“顾曦和,你要是敢胡作非为,我跟你拼命——”
“把嘴闭上。”
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相比嬷嬷的画蛇添足,顾曦和反倒清楚这张脸到底适合什么。他的指尖微凉,掠过顾兔的额心和眉骨,然后逐渐侵略对方的温度。分离是猝不及防的一瞬间,像石子掉入水中,却激起微澜涟漪。
顾兔微愣。
对方神态自若,正拿着画满眉形的图纸对比自己的杰作,等到顾兔匆匆擦净脸面,怼着镜子左右臭美的时候,顾曦和迅速把纸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还挺好看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手,这叫什么啊?”顾兔心花怒放。
他看了眼桌上的半壶凉水,面不改色,出口成章:“叫凉水眉。”
“小兔儿,你的眉毛怎么了?”
“我新修的凉水眉,怎么样,我觉得还不错啊。”
“我给你再修修,左边高了点。”
顾兔乖巧的捉了一张矮凳坐在小柳姐姐的面前,拨开刘海仰头看着她,眼睛里盛满了星星。
小柳姐姐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漂亮,身上也是香的,不似其他姑娘跟一个铺子打包出来的香粉味道,更像是花草蔬果的香味,清清爽爽的。
“我给你带了寒山寺的檀香,住持亲口说的可以安神驱邪,不过姐姐你要檀香做什么用,你喜欢檀香吗?”
“小兔儿最乖啦。”小柳姐姐轻轻掐了掐顾兔的脸颊,捧来一面铜镜让她睁开眼睛。
顾兔笑逐颜开。
小柳姐姐身上还穿着金红缕衣,蹬着恨天高的高鞋,顾兔知道今儿个是她最后一次出台演出,心下有所怅惘也是难免。
顾兔特意挑了这个时辰过来送东西,竹编的篮子上方方正正的盖了一块红布绸,原本也想应一个好兆头,她看着小柳姐姐发髻间的蝴蝶海棠步摇一颤一颤,鬼使神差的起身去篮子中取出三支香燃上了。
小柳姐姐今年才过二十,可是再过两月就要嫁人了。夫家是海河州的商贾大户,包揽了西边港口半片海河贩运的生意,富得流油,连远在洛城的顾兔一家也有所耳闻。她嫁的是徐家的小儿子,排行第五,只是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
虽说对方也是风风光光明媒正娶,但那是因为已经死了两房老婆,留下俩娃,这次来到洛城是为了发展产业,笼络人际,满打满算呆了不过大半年,与小柳姐姐见面到相识也仅仅五个月,如今人要回海河州了,就下了聘书。
小柳姐姐思来想去,一宿没睡觉,就应了。
顾兔听闻消息后抱着小柳姐姐哭了快半个时辰,她也说不清是为她高兴还是难过,还是舍不得小柳姐姐一下子就要离开到那么远的地方。
只是小柳姐姐也哭,啪嗒啪嗒的掉眼泪,却丁点声音都没发出。
她抱着小柳姐姐一起躺在床上,枕着同一个枕头,躲在被窝里,谁也看不见谁,抹黑说着仿佛没有人听得见的话。
小兔儿啊,姐姐整晚整晚的在想,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可能以后就再也遇不上这么好的了。姐姐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在戏班子中度过的,从小的愿望就是找一个有钱有身份的人家嫁了,过吃喝不愁不用看人脸色的日子。
小兔儿,姐姐偷偷告诉你,这个姓徐的离姐姐的愿望有点远,他年纪有点大,也没那么城中翩翩公子哥那么好看,也不是姐姐常提起的那些达官贵人,和姐姐说话的时候也不似那些年轻的毛头小子一样会脸红,会紧张,他笑起来的样子也不好,让人觉着害怕。
可是他很有钱,也很大方,姐姐屋子里成盒的珠宝都是他送的,塞满柜子的衣服也是他送的,整抽屉的字画还是他送的,他说他会娶我回去做正妻,会有数十个奴婢叫我五少奶奶,会一辈子宠我的。
小兔儿,姐姐从来不信男人的话。
可是姐姐觉得,男人的年龄不是问题,他不矮也不胖,也没有大腹便便,知道我喜欢俗气的书生公子,还会送来题诗的纸扇。姐姐虽然怕他,却不讨厌他,姐姐很向往他描绘的那种生活。
小兔儿你不要瞧不起姐姐。
顾兔抱着小柳姐姐,发觉她的背也是一颤一颤的,一如今日头上的那支微微的步摇。
戏班子的姑娘并没表面那般风光,都不知道多少次顾兔跑进后台的时候总能撞见有毛手毛脚的客人闯进来,最后被两人拿扫帚一杆子扫出去。
她从来没有瞧不起过小柳姐姐,她觉得姐姐一直都是勇敢的,坚定的,无所畏惧的。只是世俗眼光如此,小柳姐姐一个人累了也倦了。
顾兔说:“寒山寺的住持没骗我,檀香闻起来凝神静气,就是老觉得耳朵边上有人在嗡嗡念经。”
扑哧,小柳姐姐连忙捂住嘴,又照了照镜子。
“小柳姐姐怎么样都好看,不笑时候好看,笑了更好看。”
“你吃了什么嘴巴这么甜。”
顾兔笑嘻嘻的凑过来:“我把顾曦和,小梅子都叫过来给你打气了,本来傅聿也要来的,现在被自家老爹困在京城回不来了,但他写了封信特地跟你道喜。你就放心上台吧,底下有我们给你撑场呢,保准掌声是最最最热烈的。我还练了,这样拍掌声音比寻常的还要又响又亮。”
她两手微曲,留出掌中中空,啪啪的拍了两声。
小柳姐姐连忙握住她的双手,失笑道:“是响的是响的。”
看来顾曦和教的招儿也不太管用,顾兔撇撇嘴又叹了口气,终究还是问道:“小柳姐姐,姓徐的对你好吗?”
“很好。”小柳姐姐一巴掌按在顾兔的头顶,“小姑娘别想这些事啦,你姐姐我好着呢。再过两月你就见不着我了,可别再闯祸,往后长街上就没人罩着你,也没地方给你躲嬷嬷了。”
“姐姐舍不得洛城?”
“我在这里长了二十年,倒也没那么舍不得。”小柳姐姐半垂着眼睑,“可师父,还有班子里的兄弟姐妹,就连那个天天跟我过不去的莺哥儿我却都舍不得了,你说说她也真是奇怪,明明最讨厌我成天巴不得我倒大霉,居然也会扭扭捏捏的给我送礼物,真是奇怪啊。”
“我也舍不得姐姐。”
“当然啦,最舍不得的就是我的小兔儿了。”她揽过顾兔,眼睛里倒映着顾兔,便也是满满的星光点点,“小兔儿,你一定要找一个喜欢你,护你的,宠你的夫君,然后白头偕老,一辈子开开心心,幸幸福福的过下去。”
顾兔看着小柳姐姐郑重的表情,想要露出笑容却始终没有牵动嘴角。她看见了一些那时候的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也不该去理解的东西。许是年岁未到,而缘份也未至,她满心装的都还是天际遥遥的梦,如同风筝在洛城的云间飘着,却无论如何也飞不到海河州那样遥远的地方。
顾兔坐回席间,看见小柳姐姐一如既往水袖长舞,低眉浅笑,云鬓花颜金步摇。
顾曦和问她:“为什么闷闷不乐?”
“她要嫁到很远的地方了。”
“我是说你。”
“我?”顾兔仿佛吓了一跳,“我没有不开心。”
顾曦和将果盘往她面前一推:“那就帮我剥橘子。”
“不好好看戏,吃什么橘子。”
“犯困。”
“你怎么不自己剥?”
“累。”
第6章
此事绝非顾曦和本意。
是夜,月明星稀,他靠着墙根嚼草的时候内心犹在煎熬,但看到远处一高一矮走位鬼祟的两个身影的时候却义无反顾的跟了过去。
“你不是说你不来嘛。”
“我是来替天行道。”
顾兔瞪他一眼:“行哪门子道,麻利的蹲下,说好从后院爬墙进的。”
顾曦和望了望头顶的圆月,又看一眼笑的温良无害的傅聿,一撩下摆蹲下去了:“平时老见你嚷嚷要学点武功招式,关键时刻连翻墙还得找垫脚,要不要脸啊。”
今日本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色的纸屑从长街的一端一路撒到了另一端,顾兔也就顺着人群追了新娘的红轿子一路,一脸欣慰的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将新娘扶进门。新郎说了,为了照顾新娘子的娘家人,喜宴务必在洛城办一次,再在海河州办一次,两边都会妥妥当当。
顾兔亲眼看着小柳姐姐披上嫁衣,画好红妆,然后盖上绣着金凤凰的红盖头,被喜婆扶进轿子。以前老觉得喜婆长得太喜庆,今儿个看过来却发觉人家是真的喜气洋洋,嘴里倒豆子一样冒出来的话个个都那么好听。
母亲不许她出门太久,她便没蹭上几口喜酒,就被督工顾曦和拽回家去了。
而恰逢傅聿终于从京城赶回来,椅子还没坐热就风尘仆仆的迎接了顾家兄妹的登门造访。顾兔催着他赶快睡一觉好好休息,等到月上柳梢的时候一起去徐老头的家里闹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