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手段雷霆,头脑清醒,眼底容不得腌臜,心胸也十分宽阔的女子。有她护着,桑瑶此去京城,处境不会太糟。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桑瑶的态度——像她这样聪慧的姑娘,又刚经历过歹毒的算计与伤害,若贺兰玦母子真有什么问题,她绝不会轻易跟贺兰玦走。可陆湛看得出来,她是想去京城,也并不排斥贺兰玦的。
想到这,陆湛没再看桑瑶,而是又低声补了句:“别多想了,早些回屋休息吧。”
桑瑶:“……”
桑瑶简直要被他的平静气死。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胸口飞快起伏道:“你就一点也没有舍不得我?你就不怕我这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虽然不是直接表白,可这话里的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陆湛呼吸一顿,目光落在她葱玉似的柔荑上,语气里终于无法自控地带上了些许干涩:“……你本就属于那里。”
若不是柳氏母女的阴谋,她早已嫁入那繁华京都,成为广安伯府里富贵双全,夫君婆母都真心宠爱的少夫人。而不是在这小小的云水村,跟他这样的普通人打交道。
情绪激动的桑瑶却没有听出那点干涩,她心下又是失望又是难受,鼻子也忍不住有点发酸——原以为他对她那么好,多少是有些喜欢她的,可如今看来,却完全是她自作多情了。
这让素来骄傲的桑瑶觉得沮丧又难堪。
不想没出息地在他面前哭出来,也不想再听见更多自己不想听的话,姑娘终是憋着眼泪扔下一句气话:“行!那明早我就跟贺兰玦走,走了再不回来!”
然后提着裙子大步跑了。
陆湛身体僵直地站在原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拔腿追上去的冲动。
“大哥!”门外不起眼的阴影处突然跳出来一个矮小的身体,“你怎么这么跟瑶姐姐说话啊!她要是真的走了就不回来了怎么办啊!”
是陆满。
小丫头竟一直没去睡觉,还躲在门外把所有的事情都偷听了过去。
陆湛:“……”
陆湛回神看她,目光晦暗又空茫,像是装满了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装。
陆满从没见过自家大哥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再也说不出着急指责的话了。
“大哥……”她迈着小短腿走到他跟前,可怜巴巴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喜欢瑶姐姐,我不想让她走。”
陆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好一会儿他才低头看向妹妹,声音艰涩道:“她不属于这里,你若真喜欢她,就该放她离开。”
陆满理解不了这话。在她的认知里,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想尽办法留下对方才是。
她抿起嘴角,纯真无辜的小脸上浮现一抹执拗:“可是她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大哥,我一定会想法子留下瑶姐姐的。就算你不喜欢她,不愿意娶她做媳妇,那还有二哥呢。二哥今年十五岁,也就比瑶姐姐小两岁,没准他努力努力就能让瑶姐姐喜欢上他了,到时候瑶姐姐肯定就愿意留下来给我做二嫂了!”
陆湛:“……”
陆湛听得额角直跳,他垂目盯住这叫人头疼的熊妹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不许再去打扰她。你若真这么舍不得她,就随她去京城,别再回陆家了!”
这是大哥第一次跟她说这么重的话,陆满顿时就被吓住了。她小脸微白,呆滞半晌后一把抱住了陆湛的大腿:“我不要,我听话!大哥别不要我!”
因为害怕,小姑娘说完这话,乌溜溜的小鹿眼里涌上了泪花。
她是陆湛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那年大越最南边的几座城市闹大.饥.荒,饿殍遍野,尸横满地,无数灾民北上求生,云水村附近也时常能见到路过的灾民。
那些灾民都是长途跋涉而来,长期的饥饿与苦难将原本康健的他们折磨得奄奄一息,病痛缠身,因此常有人半路倒下,客死异乡。
灾情最严重的地方,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分食尸体的惨烈现象。
那日陆湛有事去平安镇找燕留青,回来的路上看见距离云水村不远的山道上,倒着七八具灾民的尸体——他们都是久病缠身,命不久矣,被同乡们当做累赘丢下的。
那时年仅五岁的陆满就在其中。
跟她一起的还有她的母亲。这一路上她母亲为了保护她不被饿急眼的同乡们吃掉,受尽了屈辱与折磨。终于在那日,她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下了。
陆湛遇到她们母女时,她母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为了让女儿活下去,她割破自己的手腕,强行逼女儿喝下了自己的血。
也是因此,同样病痛缠身,虚弱不堪的陆满才能在陆湛出现时,恢复一点意识。
陆湛永远无法忘记,那个骨瘦如柴,双颊凹陷,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大的小女孩,满脸鲜血地从母亲的尸体上挣扎起来,哀求地看着他说“哥哥,你救救我娘吧,我可以把自己给你吃”的样子。
这会儿见她满脸仓皇,显然是真的被吓到了,陆湛瞬间就后悔了。他闭上眼,强压下心中翻涌失控的情绪,弯身把她抱了起来:“大哥吓唬你的,既然把你带回家,认你做了妹妹,大哥就永远不会丢下你。”
陆满含泪望着他,神色惴惴:“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