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半盏茶的功夫,裴朝露才缓过劲,只是额头鬓发都是密密的虚汗,沾黏着发丝。
她依旧保持着方才那个埋首弓背的姿势,即便是止了咳,却没有止住泪。
又厚又硬的靛色被褥压在她身上,她的泪水落下,便是一片深色弥散开来。
李慕掏出帕子,伸到她面前,却不知该先擦汗,还是先擦泪。
裴朝露的头埋的更深了。
有细小又隐忍的哭声,从紧咬的牙关中破碎地传出来。
她一身狼狈,本想能留着些许颜面死去。
偏偏也没了。
李慕心口有些堵。
他七岁遇见她,至今十七年了。
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光芒万丈,虽是郡主之称,却远胜皇家女,是真正的公主之尊。
即便是他送上和离书,要与她和离时,她依旧高高在上,骄傲道,“李慕,你需清楚,你娶的是何人。”
“更需清楚,又是向何人发放的和离书!”
“你亲王结我权贵,亦是利益同盟,失了我裴氏一族……”
她的提醒霸道而直率,句句在理,字字珠玑。
他曾是深宫之中不被人关注的落魄皇子,因得她青睐,被她抬指点上定做夫婿,方被封爵加官,享亲王尊荣。
有人子凭母贵,有人母凭子贵。
而他,是夫凭妻贵。
他从未见到眼下的她。
卑微,恐惧,战栗,衰败如风中枯草。
“不必担心,都是皮外伤。双腿冻得久些,待用药汤定时泡上一段时日,便恢复了。”
他到底没有触上她面庞,只将帕子搁在枕边,便收回了手。
闻双足无碍,裴朝露的眼中凝出一点光。
“你身上有不少伤,这一路确实辛苦你了。”李慕在一旁的炉子上盛出一碗粥,“傍晚时分,我不是不让你进来,我……”
“对不起。”
他顿了顿,吐出这三个字。
裴朝露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裴氏反叛,陷七万将士身死。我闻你从长安城楼跳下,是裴氏该有的气节。不想一朝得见你,尚是活着模样,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便犹豫了些……”
李慕始终如一的平静语调,没有半点声色起伏。
屋外又一阵寒风过堂,寂静无声的屋内,烛火似是抖动了一瞬。
“但我后来想明白了,将你和裴氏混作一团是没有道理的。裴氏是裴氏,你是你,你父兄的事,不该扯上你。”
“何况,千万里险途,你护着皇兄的孩子,一路而来逃离那是非之地,也实在难为你了。”
“你放心,不论其他,便是看在皇兄和孩子的面上,我都会护好你的。”
“皇兄对你至真至诚,定是不忍你就那般离去,你亦无需愧疚,皇兄既然当日拼死护下你,便是这个意思。所以你留下安心养伤便是!”
裴朝露的记忆中,李慕从来不曾一口气说过这般多的话,她缓缓抬起了头,静静听着。
听到最后,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将他这几句话来回想了想,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李慕回望她,正要开口问话,便听她轻轻软软的声音慢慢响起来。
“你敬佩我一死殉国,全了忠烈名声。然寺门口再见,你却不知是何滋味。可是觉得,我应该死了才是对的?”
李慕一顿,须臾合眼点头,“对。有一瞬是这样想的。不是,我是想……”
年少便话少又直言,那时好时光,不觉什么。
如今,格外伤人。
两厢对望,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裴朝露觉得腿有了些痒热的触感,便挣扎着起身。
没有下身的助力,她坐起时很吃力。
李慕搁下碗盏,向她伸出一只手,是扶人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