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门童的引领下进了府中,绕过屏风掩映,一路走来花木交杂,绿柳拂栏,长长的柳枝伸到清澈的池水上,荡起圈圈涟漪,更有回廊曲折,假山画壁,偶尔传来两声鸟鸣,足可见主人家的意趣。
舒嫽在京中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家的院子,可这般精巧幽静的还是第一次见,方走到一半,便看到一个身穿白衣,须发斑白的老人迎了出来。
崔绍走上前去行了一礼“父亲。”
崔老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眼睛里却依旧神采奕奕:“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回来了,家中什么也没准备,”接着眼睛瞄向后面的舒嫽“这位是?”
舒嫽连忙做了个揖:“晚生舒望见过伯父,在下是贵公子的朋友。”
崔老笑眯眯看着她:“我儿出息了,到京城做了几个月的官,竟得了这么个清秀的美人做朋友。”
舒嫽有些尴尬的摸摸自己袖子,她一身男装打扮,自认有几分风流倜傥,却没想到还是瞒不住崔老的眼睛,只好笑笑:“伯父实在慧眼,晚生佩服。”
崔老大笑:“不妨事,不妨事,老夫这是高兴,呵呵。”
幸好有崔绍在一旁解围,崔老这才没有多说,将他们请入了厅中。
立刻便有下人上了茶,舒嫽端起茶盏,只觉异常清香,浅碧色茶汤透亮澄净,浅啜一口,入口微苦,但立刻回甘,比起家中用的,皇上赐的,另多了一种鲜香。
崔老笑眯眯的向她问道:“舒姑娘可有小字?”
舒嫽顿了一顿:“幼时曾得家父赐了两个字,绾绾。”
崔绍原本正打算端起茶杯的手停了下来,隔着氤氲的茶气望向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之后唇角溢出一抹笑意,舒嫽却浑然不觉,犹自和崔老聊天。
之后粗粗用了些饭食,天色便已见晚,崔老体谅他们辛苦,早早的便令下人收拾了房间安排他们去休息了。
管家舒嫽安顿在单独的一个院子中,还安排了小丫头侍候,舒嫽便命齐彩月另行休息去了,到了晚间,舒嫽正准备入眠,竟从门外传来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她披衣起身,只见崔绍穿一身家常的袍子站在门前,手中提了一个食盒。
就在舒嫽愣神的功夫,他已经进的门来,回身将门关上,还替她将肩上的披风拢了一拢,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眼前人伸手摸摸她的头:“算来你我也不过一个时辰未见,也不至于一见到我就高兴的傻了吧。”
舒嫽回过了神,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深更半夜,成何体统。
崔绍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方才觉得有些饿,便令下人准备了些糕点,想着你应该没有吃过,便拿过来给你尝尝。”
本相若真看不出来这是个借口,那才是傻的!
可是人来都来了,总不能赶走,她于是挑着眉道:“那我要多谢你了?”
崔绍道:“不必客气。”
得寸进尺!
虽然心中腹诽,舒嫽见到崔绍将食盒中的糕点一碟碟摆满了桌子后,还是有些垂涎。
这些点心都小巧精致,模样十分可爱,她忍不住拿了一块,甜而不腻,一向不爱吃甜的她也觉得喜欢。
自从到了临清,舒嫽莫名觉得心情舒朗,心情好了不自觉就多吃了些,不留心竟然呛到了嗓子,崔绍走过去替她倒了杯茶,递了过去,舒嫽接过,喝了一口,一双手替她拍着后背,带着些笑意的声音响在耳边“绾绾,你慢着些,我又不会同你抢。”
舒嫽听见他念出那两个字,咳的越发厉害,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崔绍还不忘打趣她: “我与舒相相识也算有些时日,却连舒相的小字都不知道,这一点上,我倒是不如我父亲了。”
舒嫽扭过头瞪他“你不是也没问过我?”
崔绍坐了回去,替自己也倒了杯茶,道:“我父亲很喜欢你。”
舒嫽道:“伯父若知我是谁,只怕就不会待我这般亲近了。”
崔绍笑出了声“你真当我父亲不知道你是谁?你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他乐得装糊涂而已。”
舒嫽瘪嘴:“我是怕麻烦嘛,若是因为我搞得你们阖府上下战战兢兢,连同伯父说话都两句话都要规规矩矩,下人们各个手忙脚乱,不仅你们麻烦,我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换来的是对方极为敷衍的附和“是是是,舒相果然是体贴入微,善解人意。”
舒嫽本还想回敬一二,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上上下下的扫着崔绍“你曾同我说你们崔家‘有的是钱’,我今日算是见到了,你来的正好,在下少不得要向崔公子讨教一下这致富之道。”
可怜她兢兢业业做了这么久的丞相,怎么就清贫如此。
崔绍笑着摇头“这家业乃是经商所得,舒相所喝的茶,便是我自家茶园产的,另外还有几个绸缎铺子,酒楼么,也有那么几家,还有一些珠宝铺子……”
舒嫽惊奇道:“这都是你们祖上的产业?”
崔绍伸出一根手指晃了一晃“非也,我从十五岁经商,崔家能有今日的产业,花了我五年的时间。”
“不然的话,我大概可以早些入京科考。”
也就能早些,遇着你。
崔绍看着舒嫽浸在烛火中的脸,心底一片柔软。
舒嫽听了这话,先是顿了顿,方才慢慢的道:“十五岁从商,那想必很是辛苦。”
崔绍微怔,只觉心上某处又软了几分“我幼时家中也算薄有积蓄,要做到这些,并不如何困难。”
接着又故作轻松的道:“怎么,舒相现在是不是觉得,下官一身铜臭,俗不可耐了?”
舒嫽看着他,万分诚恳的道:“不,我现在只觉得你一身都是银子的香气。”
崔绍抑制不住,放声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见家长了,幸而我们绾绾是个漂亮媳妇……
第23章
原本约定了明日带她出去游玩,第二天早上起来,舒嫽却没见着崔绍。
吃早饭时问了崔伯,说崔绍上山去拜祭一位过世的长辈,天不亮便动身了。
舒嫽手中的筷子顿了顿,没有多问。
用完了早膳,仍不见崔绍人影,她觉得一身疲累未消,头有些昏,天色也阴沉沉的,昨夜下了小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样子,这种天气,最适合拥被而眠,便回房间睡了个回笼觉。
一觉醒来头脑清爽了些,推开窗扇打算透透气,只见院子里,一个一身石青衣袍的顷长人影站在那里。
庭院被雨水打湿,几朵淡白的花瓣跌落在地上,而崔绍负手而立,玉冠束发,其余的披散下来,似泼墨一般,腰上束着同色的腰带,整个人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宁静来。
他听到响动转过身来,看到窗前站着刚刚醒过来的舒嫽,唇角微弯,报之一笑。
那时新科放榜,京城中人盛赞探花郎风流俊俏,未语总含了三分笑意,实在令人如沐春风。
而此时此刻,那昳丽眉眼笼上一层濛濛烟雨,虽然笑着,神色中却有着说不尽的悲伤,瘦削的身形笔直笔直的站在那儿,恍似立在悬崖边上的一杆孤竹,马上就要被风折断栽进无底深渊一般。
舒嫽想起方才崔伯父说的,他早起是为了前去拜祭一个逝世多年的长辈,自己这两日只见崔父而不见崔母,也没听见下人提起,想必便是不在了,说不定今日崔绍前去拜祭的便是自己的母亲。
与血脉相连的人阴阳两隔,这种孤寂和悲伤,她是完全可以明白的,也难怪他会想要回来看看,想必就是为了到坟前略尽孝心。
舒嫽没来由的觉得心头像是突然被人攥紧了一般,她勉强扯起唇角,向他笑着道:“在这儿站了多久了,外面湿气重,怎么也不进屋来。”
说是让崔绍进来,自己却从屋中转了出去,手捧一杯热茶,递给了崔绍,崔绍就拿在手中握着,也不去喝,声音带着些低沉的喑哑。
“听小丫头说你睡着,不想吵醒你。”
舒嫽见他如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于是试探性的问道:“院子里凉,进来说?”
崔绍笑笑,明明还是那般模样,舒嫽却觉得无比勉强,心头又紧了几分,只听他道:“原本昨日说了带你出去,只怕一会儿又要下雨不能尽兴,听小丫头说明天晚上有灯会,不若改到明日?”
舒嫽哪里会说不好,崔绍这时低下头来看她,他的脸色有些泛白,眼眸却是漆黑,嵌在那双弧度出奇好看的眼睛里,像是一颗琉璃珠子,平日里,他总是笑着,乌黑眸子里的神色却让人看不明白,而此时此刻这琉璃珠子裂开了一条缝,流露出一种易碎般的脆弱来。
崔绍的嗓音有些沙哑,却让人不自觉的沉迷,他说:“绾绾,你这般的体贴温柔,会让我忍不住想要抱你的。”
这话像是一双手,不轻不重的在她心上拨了一下,舒嫽很是愣了一愣,下一刻,她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崔绍。
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亲近一个男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有些僵硬的环住了崔绍,还拍了拍他的后背,仍觉有些尴尬,于是想要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她开口,声音轻如耳语:“想抱就抱吧,我很大方的。”
然后听到从自己头上传来一声轻笑,一双手环住自己的腰,另有一只手在自己头上揉了揉,崔绍叹息:“舒相果然是大方啊。”
也不知多久,舒嫽离开他的怀抱,故作潇洒的道:“好了好了,你饿不饿,派人送些东西来这儿,将就用些吧。”
崔绍点头:“好。”
第二天雨过天晴,阳光从碧蓝如洗的天幕细细洒下来,果然是个出游的好天气,崔绍没有安排车马,二人就这么步行出了门。
眼前的临清,在舒嫽眼中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街上的人不多不少,闲散安宁,雨后的空气清甜,让人心中舒畅。
到了晚上,果然如崔绍说的,河边的街道上摆起一个个摊子,上面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颜色杂乱却不刺眼,不远处的小河上也飘着一盏盏河灯,莲花样式的居多,在夜里暗色的河水上明明灭灭的流向远方,也不知上面载有多少人间的愿望。
舒嫽自幼养在深宅,长大后忙于公务,连京城都没出过几次,自然很少接触这些民间的风土情貌,此时一双眼睛不由得四处乱看,觉得很新鲜。
许多人家姑娘公子都在这时候出来游玩,人群中便带了淡淡的脂粉香气,还有妇人带着小孩子,满脸天真不谙世事的孩童拉着母亲的衣角,操着稚嫩的嗓音不听的问东问西,一时间人声沸然,热闹得很。
崔绍走在她身边,人潮拥挤,不自觉的就把两人挤得更近了些,崔绍伸手环住她的肩,防止她被人挤到。
两人走到一个摊子前,舒嫽的目光被一盏六角的宫灯吸引,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每一面上都有不同的镂空花样,兰花,梅花……简单却清雅,倒的确是她的品味。
那摊主见舒嫽盯着这盏灯看,立刻便热络的招呼,却是对着崔绍的:“这位公子,看你家娘子这么喜欢这盏灯,还不快买了回去讨娘子欢心?”
舒嫽听了这调笑,脸腾的红了,刚想辩解两句:“我不是,我……”话说到一半,崔绍已经掏了银子放到那摊主手中,笑吟吟的道:“不用找了。”
摊主一见那白花花的一锭银子,简直喜从天降,口中不住地夸赞“好大方的公子,夫人不仅相貌好,福气也好,找到这样般配的郎君,那我就祝两位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说着将花灯取下,交到舒嫽手中“夫人拿好了,可还要看看别的?”
她不好说什么,道了声谢便走开了,崔绍虽没有应声,脸上的笑意却仿佛很高兴似的。
舒嫽看了觉得碍眼,不由得讽刺两句:“崔公子就算是家大业大,也该爱惜财物,出手如此随便,也不怕别人在背后说你是个纨绔。”
崔绍看着她在灯影恍惚中好看的侧脸,道:“若是花些散碎银两能博得美人一笑,简直就是天大的便宜。”
舒嫽瞪他一眼:“你从哪里学的这样油嘴滑舌,圣贤书上可也教了你这些。”
崔绍摇头“非是我从书上读的,只是此情此景,真心实意。”
舒嫽懒得和他辩这些,更觉得越说自己越是吃亏。索性不去理了,低头摆弄着手中的花灯。
两人走着便不知不觉离开了人群,来到一个略有些僻静的地方,不远处是一座拱桥,崔绍说站在上面看景致犹好,便带着她向桥上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她“舒相此次同我回临清,难道就不怕传到京城中去,惹起流言纷纷,也不担心人言可畏了?”
舒嫽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事实上她也一时没有想到这些,只半真半假的胡乱答道:“我没想这么多……再者说清者自清,旁人的嘴怎么说我又管不着。”
崔绍笑了,说话时慢慢的,像是同她闲聊:“你我的关系在世人眼中从来就不怎么清白,皇上惦记着这些,派我与你同行,就连方才卖花灯的摊主都觉得你我二人甚是般配,一路行来,百姓们对此也似乎很是津津乐道,连说书人胡乱编排的故事都很爱听,满天下的人都欢喜你同我一起,既然如此……”
崔绍忽然转过身来面对她,与她四目相对:“舒相何不,顺了民意?”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拱桥的正中,桥下的河水中,顺流飘来许多的河灯,三两一丛挤在一起,或是独自撑着一点微弱的光亮,恍若天上星辰,柳树的影子倒映在河水里,远处的画舫上传来丝竹声声,飘渺不似尘曲。
而桥上,崔绍站在那里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可以倒映世间万物,可此时唯得她一人。
舒嫽这时慢慢的回味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下意识的想要逃避,或随便寻点什么由头把话岔过去,可崔绍那双眼睛却越发的温柔,里面荡漾着比水色还要柔和的光。
他看着她:“绾绾,你若愿意,便点一点头,我看得到。”
舒嫽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试了咒术了一般,天地间都没了声响,只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声,脑海中纷乱如麻,无数画面闪过,最后却什么都无法去谋算计较,然后,她缓缓地,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