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细罗已经取来了药膏交给崔绍,知道眼前情形不宜多问,更不宜多看,便关门出去了。
崔绍看她一眼,“你别乱动。”说着脱了她的官靴,将裤管卷到膝盖以上,将药膏在手中匀了,抹到了舒嫽青紫的伤处。
‘嘶。’舒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又不好说什么,崔绍见她这般,放轻了手下的动作,眼中关怀掩饰不住“你忍着些。”
舒嫽点点头,偷眼去瞧崔绍。
崔绍给她上药的时候,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心里更是仿佛被人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感同身受,何止是感同身受,简直恨不能替她受了这些。
上完了药,他放下裤管,为她褪去外衫,展开被子将舒嫽严严实实的裹在里面,舒嫽见惯了逢人总是三分笑的崔绍,今晚上倒是一股气见识到了崔绍许多不一样的模样,她‘咦’了一声,伸出手指去戳崔绍的眉心“被罚跪的是我,怎么你这脸色看起来比我还要难看。”
崔绍这时才勉强笑了一下,捉住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轻轻问了一句:“你说呢?”
这话说的未经修饰,很不符合崔绍平日里的习惯,然而舒嫽感觉心头微寒被驱散,一点暖意笼罩上来。
崔绍看向她,目光温柔的将她笼罩,他嗓音温柔,像是哄小孩子一样“绾绾,你今日受委屈了,好好睡一觉,我在这儿看着你。”
舒嫽知道这样不妥,但是她实在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便听话的闭上了眼,说来奇怪,这样诡异的情景,她竟然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俯下身,在舒嫽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眸色一时比夜色还要暗沉:“绾绾,你受的委屈,我都会帮你讨回来。”
崔绍从舒嫽的房中出来,细罗和管家还守在外面,他交代了一些事情,便自行离开了。
第二日所有人都知道了丞相舒嫽昨日触怒圣颜,在南书房罚跪,最后还被勒令闭门思过,于此同时被人议论纷纷的还有皇上的另一道旨意:户部尚书吴恪多年勤恳,恪守臣纲,念起年事已高,不忍辛劳,特赐良田百亩,准其致仕还乡。
舒嫽昨日在书房的石地上跪了两个时辰,回来的路上又吹了些冷风,到了次日清晨,便发起烧来,幸而细罗及时发觉,叫了大夫前来,只说是受了风寒,再加上常年体虚,思虑过甚,更添一时的气血不畅,开了几贴药,叮嘱要好生调养。
因此,得知此事的时候,舒嫽正半坐在床上喝药,管家的话音刚落,她手中的药碗‘啪’的跌落在地上,缠枝莲花的瓷碗摔得四分五裂,浓稠的黑褐色药汤溅在地上,她也不去看,闭了眼睛,头向后靠在床头隔板上,叹了口气:“是我连累了吴大人。”
细罗在一旁,不知如何劝解,只担忧的道:“小姐还在病中,就不要再操心这些事了,我再去命人煎一碗药,小姐还是把身体将养好了再说。”
她摆摆手:“没事,你们先下去吧,我要睡一会儿,不要来吵我。”
第26章
到了这一步舒嫽若是还看不出皇上想要做什么,那她这几年也算白活。
先是刑部,再是户部,皇上这是想要借这次机会打击太子殿下在朝中的势力,刑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本都心向太子殿下,皇上这一番动作下来,太子这边虽不至于一蹶不振,然而也是损兵折将。
至于常邈的死,越是讳莫如深,这其中越是大有文章。
舒嫽只觉头痛欲裂,皇上到底是为何对太子殿下厌恶如此啊。
秦王纵使母妃得宠,然而太子也是皇上嫡亲的儿子,若是因为皇后的缘故,故皇后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被皇上记恨到今日,以至于对她的儿子如此苛刻。
然而其中最诡异的,还是常邈的死因,舒嫽绝不相信此人会突然在狱中自裁,她已经令人去接触刑部离开的官员,如今刑部里的人撬不开嘴,便从这些离开的人下手,看能不能查找出什么线索。
到底是在病中,支撑不起过多的思虑,舒嫽一会儿便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看到裴彰坐在床头,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像是要从这张看了二十余年的脸上看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似的。
见她醒来,裴兰阶站起了身,手里还捏着那把玉骨折扇,若是展开,很容易便看到,上面原本光滑莹润的扇面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痕。
昨日听人说舒嫽被皇上在南书房罚跪,他心急如焚,想着趁宫门未关,去向皇上求求情,然而他刚赶到宫门口,便看到崔绍背着舒嫽从宫中出来。
他努力眨了几下眼睛,确定自己没有错认,然而如此熟稔的人,又怎么可能会错认。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舒嫽乖顺伏在别人的背上,如此放心的将自己交给另一个人,他隔得有些远,不能看清她的神情,然而他可以想象的到,她那时必定很是安然。
裴彰悄悄跟在后面,一直到他们回到相府,看到舒嫽在下人面前竟然也丝毫不去顾忌,就那么被背进了府中。
他太知道舒嫽这个人,表面看上去斯文有礼,实际上待人总有些疏离,能让她如此相待,想必此人是她真正倾心之人了。
裴彰手中的扇子就那么直直的跌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然而他心神恍惚,仿佛没听到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才俯身把扇子从地上捡起,慢慢的走了。
再去查看时,那光滑的扇面斜了一道裂痕,凭是怎样巧手的工匠,也是修补不好了。
他见舒嫽此时这病中孱弱的模样,心头一时五味陈杂,先是探了探她额头,问她感觉可好,可有找过大夫,舒嫽一一答了,心中还纳罕他今日怎么变得如此婆妈,便见裴兰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绾绾,你同崔绍,你们……”
舒嫽有些惊奇的看向他“你是如何得知的?”想了一下便明白了:“定是府里又有人多嘴。”
她在自己面前惯常是轻松坦荡毫不遮掩,裴彰觉得自己心上似乎有某处,也裂开了一道痕迹。
舒嫽见他不语,便问:“你是怎么了?”
裴彰摇摇头,笑了起来:“没什么,我只是想说,若论相貌,他比你长得还要好看一些,你同他在一起,也不怕被抢了风头,”之后连忙又补了一句,神情调侃,语气轻松“说来你二人能有此良缘,也少不了当初本公子的推波助澜,你是不是该摆一桌酒,谢谢我这个大媒人。”
舒嫽自然不会忘了京城中满天乱飞的关于崔绍和她的流言最开始是出自谁的口中,于是一个眼刀飞过去:“你也好意思说。”
裴兰阶想让她宽心,同她玩笑两句,便让她安心养病,自己退了出来。
一旁候着的小厮槐安见自家公子从里面出来,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径直往前走,直愣愣的,好像丢了魂魄,急忙迎上去,却连叫了三声都没有反应,心中有些急了,不得已大声唤道:“公子!”
裴彰猛然立住,皱眉不悦道:“你嚷嚷些什么,不知舒相在里面养病呢么?吵了她不开心,我拿你是问。”
小厮环顾四周,这里距离舒嫽的屋子已经很远了,他想说自己就是再大声点也不会打扰到舒相,却又不敢,只得小声辩解:“奴才只是看见公子方才失魂落魄的,怎么叫也不应,一时情急才大声了些,公子,您是不是也病了,要不回府找个大夫来瞧吧。”
裴兰阶有些不耐的挥手:“不必,本公子身体好的很。”便迈步率先向外走去。
酒楼。
此时夜色已经深了,一楼却还是人声鼎沸,来往客人络绎不绝,饭菜香气满得快要溢出来,二楼的雅间里,裴兰阶一手拿着酒壶,也不用杯子,就这壶嘴直接灌到嘴里。
若是被人看到,定会讶异名满京城的兰阶公子也会花钱买醉,然而他此时早顾不上这些,从进了这雅间便叫小二上酒,刚开始还是浅斟慢饮,到后来就成了这幅模样。
眼看他越喝越多,竟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槐安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劝道:“公,公子,你不能再喝了,回家若是被老爷看到,您又要挨罚了。”
他嘴上劝个不住,心里也不停的叫苦,老爷若是发现公子深夜醉倒酒肆,公子要挨罚,自己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熟料裴兰阶大咧咧的回答他“那就不,不回去了。”
“啊?”
裴兰阶将头埋在臂弯里,小声的嘟囔:“她有了心上人,不用担心嫁不出去了,我明明应该高兴,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这般难过呢?”
槐安听见他说话,却没听清说的是什么,凑上去问道:“公子,您说什么?”
裴兰阶扭过头来,酒气很是浓重“你说,我是不是一个蠢人?”
“这,公子学富五车,自幼才名远播,怎么会,怎么会是,是蠢人呢?”
他话音越说越低,越说越是胆战心惊,他自幼跟在裴彰身边,知道自家公子除了偶尔八卦一些,又没什么在仕途上进取的心,其它还是很好的,可昨天从宫中回来后不知抽了什么疯,一直心神不属,今日去了趟相府竟然还加重了。
他这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的,槐安听不懂,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什么来,裴兰阶摇摇头,也不去理他了。
他和舒嫽自幼便在一起玩,他早已经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年少相伴,两小无猜,嬉笑怒骂,比肩而行。
皇上整日为她的婚姻大事操心,裴兰阶只管取笑她,胡乱取笑她同崔绍,也不过是似常日里一般玩的。
然而他没有想到,是会有那么一天的,她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放下一切防备,与那人亲密无间,或许还有那么一日,她会嫁作他人妇,同别人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而他也是第一次发现,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那个人可以是自己。
我很愿意陪你就这么过一生啊,裴兰阶想。
可惜这句话,他这辈子都不能说出来了。
第27章
舒嫽觉得,自己这病养的实在是清闲。
身染风寒,管家和细罗自然是尽量不会拿事情来烦自己,然而实在是清闲得太过了。
这几天来别说是公文,就连一件需要自己定夺的事都没有,连中午吃什么都是不用问便摆了上来,满满的清茶淡菜,她连吃几天,嘴里都快尝不出味道来了,每天细罗会扶着她在府中转转,然而但凡她想要踏出府门半步就会被长篇大论的劝阻,最后只好罢休,就连她派去调查刑部官员的人,也半点音讯都不见。
思来想去半天,绝不是所有俗事也看在自己病了的份儿上全都绕道而行,那答案就只有一个。
这日午后,舒嫽午觉刚醒,门被人从外推开,她抱着胳膊靠在床上,看了来人一眼。
这些日子崔绍只要没事,便会来陪她说话,此时舒嫽眼看他在床边坐了,没有似平常一般高兴,而是凉凉的道:“可以呀崔绍,趁着本相抱病,干脆就把整个相府都攥在自己手里了,要是本相再病几天,你是不是连这丞相的位置,都要取而代之了?”
她一会儿可要挨个儿问问,崔绍这厮都和他们说了什么,细罗也就罢了,连管家都能听他调派,还拿不拿自己这个正经的相府主人放在眼里了。
崔绍见她阴阳怪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自己,觉得有些好笑,也没有辩解,只是柔声安抚:“你现在病着,不宜操心这些,你放心,等你好了,所有权柄全数交还,在下区区从四品的小官,断不敢拿捏相爷。”
舒嫽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做旁的回应。
崔绍仔细看了看她,道:“今日气色好多了,想必这病也快好了,一会儿叫他们做些鸡丝粥送来好不好?”
舒嫽一听,只觉得那香味都快飘到自己鼻尖了,就忘了追究他背着自己做的这些事。
然而正经事情却忘不了,她向崔绍问道:“我派去的那些人,想必也听你调遣了,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崔绍摇头:“没有,几名贬职的官员全部离开京城,同时也都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舒嫽不禁有些忧心,这点忧心也展露在了脸上,崔绍握住她的手,觉得有些凉,便又握紧了些:“好了,一时查不到,再去叫他们查便是,就算此路不通,也可以想别的办法。”
舒嫽听了脸上忧色不褪,崔绍不想让她操心这些,便道:“对了,吴尚书明日清早离京,你可要去送送。”
舒嫽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第二日清早,舒嫽比细罗起的还早些,稍稍打点了一下自己,让脸色好看一些,便和前来接她的崔绍一同赶到了城门口,不多时,看见两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来。
崔绍扶了舒嫽下车,那马车夫见了他们,连忙停了车,向车内的自家主子禀告,不一会儿,吴尚书从车上下来,舒嫽同崔绍上前行了一礼,道了一声:“吴大人……”
吴恪笑着摆手:“舒相和崔大人都错啦,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吴大人,该改口啦。”
舒嫽笑笑:“吴伯伯。”
她也是此时才忽然发现,吴尚书已经如此苍老了,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吴尚书偶尔会到家中来找父亲下棋,两个人对坐谈笑,天下经纬,仿佛都在谈笑之间。
然而眼前的吴大人,须发斑白,下车时需人搀扶,几天的时间老态必现,与朝堂之上和自己记忆中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吴恪慈爱的看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当朝宰辅,关怀道:“我听说你最近病了,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舒嫽唇边泛起淡淡笑意:“多谢吴伯伯关怀,已经好多了,只是……”她顿了一顿,后退一步,然后一揖到地:“是舒嫽连累了大人。”
若她不去向求情,皇上或许还不会如此决绝。
皇上本意是借此警告舒嫽,君臣始终是君臣,他能一手将舒嫽扶上这个位置,让她一身荣华万人之上,若是有朝一日舒嫽逆了他的心意,阻了他要做的事,也一样可以让她跌到万劫不复之地,她违逆圣意合该受罚,只是吴尚书一世清白却成为了被牺牲的棋子。
吴恪扶她起来,笑着摇头“老夫多年苦读,二十余年宦海沉浮,今朝得皇上特许致仕还乡,也算是善始善终,此去无牵无挂,舒相千万不要因此与皇上心生罅隙,更不要因为皇上的责罚有所怨怼才是。”
舒嫽苦笑“为人臣子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舒嫽岂能不明白。”
吴尚书捋着花白的胡子:“世人都说舒相资质平庸,我看他们是眼拙,这世上若有人还有些许老相爷的风骨,除了舒相,便再无第二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