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轿前,崔绍拉住了她:“绾绾,你当真要将此事挑明?”
舒嫽目光沉定,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又何尝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此事,非如此不可。”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皇上存心要将此事压下,而自己却要将其公之于众,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要同皇上作对了,何况皇上对她所作所为早有不满,之前还刚刚警告过她,今次能容她到何等地步谁也不知,可是有些东西,容不得她明哲保身,哪怕明知会触怒圣上,也要去做。
丞相的轿子无人敢拦,一路顺畅的过了城门,穿过繁华街道,向相府而去,而到了相府门前,这轿子没有一如既往的停驻,反而直接抬进了府内。
舒嫽将赵大人安排在府中,第二日早朝,仍旧同坐了一顶轿子进宫。
早朝时分,皇上一如既往高坐明堂,李公公仍旧扯着嗓子高声唱和:“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舒嫽手持笏板,朗声出列:“臣有本奏。”
皇上威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道:“丞相有事请讲。”
舒嫽微微躬身“微臣所奏之事,与常邈一案有关。”
她这话一出,就如平地一声雷,在朝堂中炸开了锅,诸位大人交头接耳的声音纷纷不绝,舒嫽无暇顾及这些,只将自己要说的话说了下去:“昨日,原刑部尚书赵文找到了微臣,赵大人言自己在处理常邈案时曾受人威胁,后来在离开京城的路上,家中妻儿更是惨遭贼人毒手,微臣大胆猜测,对赵大人下此狠手的,可能就是常邈的同党。为防止有人蒙蔽圣听,微臣斗胆将赵大人带到了这里,此时人就在外面,”
她深吸一口气,跪了下来,声音迟缓而坚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此事关系重大,微臣恳请皇上彻查。”
方才就差没乱成一锅粥的朝堂彻底安静了下来,她低着头不敢去看龙椅上的人,更看不到冠冕遮挡后的皇上的脸色,却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长久停留,令她如芒在背。
朝堂上寂静了太久,舒嫽还维持着上奏的姿势,额边微微渗出了汗水。
半晌,皇上竟轻笑了一声,语气分明与平日没什么变化,甚至喜怒不明,舒嫽却听出了冰锥般的寒冷“丞相为国为民,当真是用心良苦,既然如此……那便宣赵文上殿吧。”
随后李公公略显尖利的声音响彻朝堂:“传赵文上殿。”
第31章
明德殿中鸦雀无声。
任谁听到方才赵文所言,一时恐怕也难以做出反应,尤其是此时皇上还未表态,就更没人敢说话了。
幸而片刻之后,御座上的天子终于开了尊口,声音依然让人辨不出喜怒,却自带十分威压:“爱卿该知道自己方才所言牵涉极深,万一有半句虚假,这欺君罔上的罪名,可是要掉脑袋的。”
赵文重重叩首“罪臣以性命担保,方才若有半句虚言,情愿自绝于殿上。”
舒嫽再次出声“是否有人灭口,赵大人的重伤就是明证,既然赵大人曾有此遭遇,想必刑部亦有其它官员都曾受到威胁,真伪一查便知,无论如何,此案幕后之人其心可诛,若放任不理必然会惹人心寒,微臣恳请皇上彻查。”
她话音方落,御史大夫裴清也跟着出列,拱手道:“若果如赵大人所说,此事恶劣简直闻所未闻,臣亦请皇上彻查此事,整顿朝纲。”
不多时,朝堂之上,请皇上下令查明案情的的声音此起彼伏,舒嫽的手心渗出了汗水。
“好,”皇上低沉的声音响起“既然诸位爱卿如此要求,朕若是不允岂不成了昏君,那就着大理寺查办此案,务必严审。退朝吧。”说罢起身,大步离开了朝堂,李公公连忙喊了声‘退朝’然后跟上,路过舒嫽身边时,重重叹息一声,看向她的眼光中不无责怪。
舒嫽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些,她只觉得压在胸口的大石稍微挪开一些,松了口气。
没过几日,她派去云州清查常邈府邸的人回来了,手中捧着一个匣子,里面都是和京城中人来往的信件,对方都是那个秦王|府的幕僚。
舒嫽当堂将这些东西呈给皇上的时候,感觉那冠冕后的目光就像一根针,要将自己牢牢钉死在原地。
所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不过如此了。
与此同时,以裴大人为首的言官还不断的向皇上施压,皇上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舒嫽觉得自己的颈上悬了一把刀,随时随地都可能落下,斩断自己的喉咙。
涉案的那个幕僚被大理寺捉拿下狱,刑部许多官员也被传讯,然而目前的证据中,都只能证明那个幕僚作恶,还没有一条直接牵涉秦王殿下,是以就算所有人心中明了,一个小小的幕僚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本事和胆量,却谁也没办法直接将矛头指向这位皇子。
大理寺为此几乎翻了天,崔绍身为大理寺少卿,也忙的不可开交,舒嫽断断续续从他那里得知此案的进程,也知道审讯之时,无论使出何种手段,那个幕僚就是不肯开口,崔绍甚至亲自去过牢中,威胁利诱,仍是一无所获。
崔绍调查时得知,此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自小孤苦伶仃,唯有一个抚养他长大的老先生还在数年前去世,实在是绝佳的替罪羊人选。
没过几日,他在大理寺中终于成功自尽,这次是真的自尽,派了仵作验尸,也看不出半点毛病。
崔绍和她说此事的时候,舒嫽眉头紧锁,崔绍伸出手替她揉着眉心:“你在庙堂多年,身上也带了皇家血脉,你该知道,秦王殿下是皇上的儿子,身后还有娴妃及其母家宋太师一党的势力支撑,更何况,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要做的事,哪里还有做不到的,又何曾会顾及所谓是非公允。”
舒嫽原本还在不平,听了崔绍这话却是一愣,他甚少说这样略显偏激的话,崔绍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撤回手去,微微笑道:“看来我这些天也是忙昏了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出来了,你好生休息,我这就回去了。”
那幕僚死后第二天,秦王殿下跪在南书房前负荆请罪,痛陈自己任人不清,治下不严之的罪名,娴妃娘娘在旁边扯着手绢陪哭了半天,皇上终于下令,命秦王面壁思过三个月,好好反省。
这样的处置当然有几个大臣不服,言官们更是议论纷纷,然而天子一言,哪里那么轻易更改,朝中偏向秦王一方的趁机跳出来说话,这件事到底还是就这样落了幕。
舒嫽虽无奈,却也明白秦王和她母妃多年钻营,树大根深,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自己若再去深究,那就是成心和皇上作对了,经此一事多少也挫了他的羽翼,来日方长,眼下只好作罢。
赵大人因这件事将功抵过,皇上却也无意将他留在京城,封他为岑州知府,即日启程赴任。
这些日子以来,舒嫽为防止有人加害,便一直将赵大人安顿在自己府中,也方便找大夫替他调养身体,原本第二日就要离京的,这日晚间,赵大人出去却迟迟未归,舒嫽没来由的心中惴惴,急忙让管家派了人去寻找,一个时辰后管家来报,说是有人在湖里发现一个男子的尸体,似乎是投水自尽 ,他已经去认过了,正是赵大人。
舒嫽赶到的时候,湖边原本围着的一群人已经被遣散了,她走近躺在地上那个了无生气的人,心中还带着一丝侥幸,有人及时从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低沉的嗓音在耳边道:“绾绾,别看了,就让赵大人入土为安吧。”
除了崔绍不会是别人。
而崔绍不会骗她。
崔绍调遣相府的人处理好赵大人的尸身,一阵忙乱之后,湖边只剩了他们二人。
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傍晚的风带着凉意,舒嫽呆呆的站在那里,任凭凉风吹透她单薄的衣衫,崔绍看了心疼,将她拥到怀中,叹了口气:“绾绾,你若难过,就哭出来,我在这里,没关系的。”
舒嫽苍白瘦削的手抓住崔绍的衣襟,一点一点慢慢用力,直到最后骨节都泛白,她头埋在他胸口,声音已经哽咽的不像话:“崔绍,我真的……”
其它的却怎么也说不出了。
第32章
崔绍感到自己胸前的衣裳慢慢被濡湿,小声的啜泣从那里传来,他心如刀绞。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她哭。
这个人一向坚强惯了,以女子之身官居宰辅,旁人说她什么她都一言不发的受着,其间种种艰难苦楚也从不向人提起,风刀霜剑都一个人走过来,半句怨言也没有,更别提掉眼泪。
哪怕是现在,她也依旧压抑着自己,不肯放声。
她刚才话说到一半,她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她真的为了赵文的死而难过,她真的恨自己对有些事情的无能为力,还是她真的支撑不下去,再也受不了这皇家的凉薄与冷血……
崔绍将她拥的更紧些,他恨不得将这个人藏起来,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下来,崔绍掏出手帕,仔仔细细替她擦去泪痕,舒嫽又恢复了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除了眼睛有些红,看不出半点伤心难过。
舒嫽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想在此地久留,离开之前,她凝视着这片平静的湖面,夜色将湖水浸成墨色,几乎要与漆黑的天幕融为一体,这里埋葬的也许不至赵文一个人的冤魂。
京城花团锦簇,王侯之家金玉辉煌,然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又有多少人枉死在阴谋诡诈的黑暗之中呢?
一个月后。
夏日最后的一丝溽热散尽,凉意随秋风而起,京城上方的天渐渐变得高阔辽远,翠绿的叶子被风吹黄,又摇摇晃晃的坠落下来。
崔绍傍晚时分方从大理寺回来,轿子走到崔府附近的一个僻静路口,却突然停了下来,轿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前方有人拦路。”
崔绍抬手掀开轿帘,果然看到前方一个绸衣打扮的人拦在前面,他下了轿子,面上不见丝毫笑意:“不知兄台这是何意?” 那小厮冲他道:“崔大人,我家主子有请。”
崔绍冷声问道:“不知你家主子是何方神圣?”
对方不肯吐露,只说:“大人放心,必定不会让您失望便是。”
这人身后还站着四名黑衣护卫,看样子还做了万一礼请不成,便强行押人的准备。
仕人向来不宜与兵争,他掀掀唇角:“但愿如此。”于是命轿夫先行回府,自己上了另一顶轿子。
这轿子比他自己的要宽敞得多,在京城的巷陌里左拐右拐,终于停住,崔绍下了轿,只见这是一个酒楼的后门,方才那人将他引到一个房间前,恭敬的回禀:“主子,崔大人到了。”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着浅黄锦袍,金冠束发的男子坐在那里,笑着招呼他“崔大人,久仰大名啊。”
竟然是在本应家闭门思过的秦王。
崔绍面色不见波动,上前拱手行礼:“下官拜见秦王殿下。”
秦王摆手:“诶,不要多礼,本王原是仰慕崔大人,才派人请大人到此,崔大人这样,可是太拘礼了。”又冲他做了一个手势:“大人请坐。”
崔绍没有推辞,坐在了他对面。
有下人上前来来替他倒茶,秦王打量他一番,满口的夸赞:“总听父皇提起你,今日总算有缘得见,崔大人果然不负盛名,仪表堂堂。”
话说的无比客套,语气却全不是那回事,看来秦王殿下的的确确不适合装模作样礼贤下士那一套,这一点比他父皇就差得远了。
崔绍谦逊道:“殿下过誉,下官区区从四品的微末小官,哪里值得皇上提起,又哪里值得殿下挂记。”
秦王点点头“说的也是,似大人这样的人物,一个大理寺少卿,的确是屈才了……”他顿了一顿,抿了口茶,方慢慢的接着方才的话:“大人若是在仕途上有什么想法,本王倒是可以帮大人这个忙。”
秦王今日大费周折的将他请到这里,还做出一副和善样子,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崔绍心里发笑,表面上却委婉的道:“秦王殿下竟然知道下官,那也该知道下官思慕舒相,又怎会去做让她不高兴的事。”
秦王似乎愣了一下,继而抚掌大笑:“没想到啊,崔大人还是个痴情种子。”
接着又貌似了然的点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舒相么,的确身份贵重,与崔大人也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然而崔大人也该想想,这当朝的丞相,晋文姑姑的女儿,可不是谁都能娶得了的啊。”
说罢,他满意的看着崔绍沉默半晌,等着他回答。
果然崔绍再开口时,虽还是拒绝,语气却远没有方才那般坚定“殿下所言,下官并没有想过,下官多谢殿下抬爱,只可惜无福消受。”
秦王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崔大人话说的不要太早,本王有的是耐心,你大可再仔细考虑些时日,本王可以等。”
崔绍无意逗留“下官府中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秦王也并没有强留,崔绍起身离开,没有去坐候在外面的轿子,而是步行回去,昏黑的街上,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轻轻扯了扯唇角。
大理寺近日事情杂乱,一刻也不得安闲,这日崔绍正在案后看着卷宗,有一小吏上前禀报道:“大人,□□里出了一桩命案,寺丞大人说要您去处理。”
崔绍神色一凝,旋即恢复如常“知道了。”
□□里的案子并不是什么复杂难办的,一个小丫头清早被发现死在了井中,与她同屋的丫鬟指认死者昨日曾与厨房的小周发生争执,疑心是小周所为,崔绍到的时候,小周已经被绑了起来。
他一眼便看出水井四周并无明显的挣扎痕迹,不似被害,叫了仵作验尸,原来这小丫头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小周这时方才承认,这小丫头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而他们昨日的争执也是因为此事,而她怕是一时想不开才会投井自尽。
无论如何,这也算一桩家丑,□□的管家命人将小丫头厚葬,并好生抚恤家人,又将小周打了一顿赶了出去,复又打点好大理寺来的人,对外只说是天黑路滑,出了意外。
秦王留了崔绍在府中用膳,席间只得他们二人,秦王问他:“这些日子可考虑好了?”
崔绍颔首:“愿听殿下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