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堂堂王府里出了命案,娴妃娘娘一听说便吓得花容失色,拧着手帕去找皇上哭诉,又说一个月没见,想儿子想得紧,求皇上开恩让秦王进宫拜见母妃,皇上被缠得不耐只得应允。
秦王进了宫,所谓的禁足也就成了空话。
然而秦王解了禁足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上举荐大理寺少卿崔绍,品格庄重,断案如神,有意让皇上提拔,虽然皇上最后还是以崔绍资历尚浅,已经提调过一次,再提不和规制为由驳回,此举却足以让有心人议论纷纷。
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崔大人同舒相的关系,更知道舒相同他父亲一样,一心辅佐太子,谁知道这位崔大人竟然同秦王交往密切,一时间众人揣测纷纷,有人这二人从来不曾有过私交,不过旁人乱传,更多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想看看这对‘政见不和’的鸳鸯该如何收场。
舒嫽对这些自然不会不知道。
管家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向舒嫽问询此事,他虽然从心底里觉得崔公子和自家小姐是一对良眷,但不料他和秦王扯上了瓜葛,却又不得慎重起来。
舒嫽却没有过大的反应,她令管家下去,自己陷入了沉思。
舒嫽想,这么久以来,她的确没有问过崔绍,太子与秦王之间到底想要选谁,夺嫡之争凶险万分,自己都没有把握,总不能将他也搭进去。
万一他并不看好太子,又或者他并不想卷入这些争斗……舒嫽记得他说过只想着高官厚禄来着。
不多时崔绍过来了,她也就将自己心中所想如实相告。
崔绍盯着她看了半晌,看的她莫名其妙浑身不自在,方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傻瓜。”
崔绍对旁人也总是和煦,但在她面前,却总是不自觉的多出一种真切的温柔“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不想,就能够避开的,更何况,我总得为你我的将来做打算。你说是不是?更何况,”他顿了一下“我哪舍得与你作对。”
舒嫽被这话说的红了耳根,崔绍看着觉得可爱得紧,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耳垂,舒嫽偏过头,脸彻底红了。
崔绍轻笑,盯着她看了半晌,等看的舒嫽就快恼羞成怒了,方才收敛了笑意,正色道:“秦王如今一心拉拢我,你若是想要扶保太子,我或许可以帮忙。”
第33章
东宫。
楚明则一身明黄常服,手中拿着一方丝帕,正专心一志的擦着一只梅瓶,他的目光全数凝在这瓶子上,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仿佛手下在做的,是全天下顶顶要紧的事。
依楚明则的身份,这些东西自然用不着他亲自来,然而做这些事似乎是他的消遣,博古架上摆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玩意儿,闲暇的时候,都是他亲自经手,拂去上面细微的尘埃,手指划过上面的每一道纹理,似乎可以让他的心得到某种宁静。
楚明则在这座深宫之中,经年累月的被这种宁静包裹着,整个人像是沉入漆黑的海底,不见一丝光亮。
孙公公从外面进来,轻声唤道:“殿下,”
楚明则被叫的回过神来,道:“何事?”
孙公公见自家主子又在做这些事,笑着道:“晚膳已经备好,该用膳了。”
楚明则点点头,将手中的梅瓶重新放到架子上。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这许多事,他身处漩涡中心,却恍若身处局外,他知道,绝大多数时候,自己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沉住气。
楚明则也知道丞相明里暗里为自己做了良多,本想为舒嫽备一份薄礼,然而又觉得有些唐突,更担心被人知道了留做把柄。
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从不敢轻举妄动。
桌子上摆了满满的珍馐,然而只有他一个人。
孙公公无声的为他布菜,到后来却屏退屋内其它下人,斟酌着道:“奴才近日听说一些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凡是说这话的,大多数都不当讲,然而楚明则从不会如此刻薄,便道:“讲。”
孙公公说的却是舒嫽的事。
只听他略有些尖细的嗓音道:“奴才听说崔绍同舒相似乎确有其事,而且近来朝野传闻,崔绍似乎在为秦王殿下效力,舒相同他一处,难保以后不会……”
楚明则抬起一只手,打断道:“不用说了,本宫相信舒相。”
孙公公察觉到他的不悦,垂首道:“奴才失言了。”
太子用完了膳,走到案前执笔画起了画来。
半晌,他看着纸上那细瘦的梅,想起一个人来。
晋文姑姑总是很照顾他,从宫外带很多新鲜的东西给他,小舒嫽有的时候也会随晋文姑姑进宫,那时候她还很小,但已经可以看出眉清目秀,教养极好,笑起来甜甜的,是个万千宠爱但又从不恃宠生娇的小姑娘。
他记得父皇不喜欢自己,总是对自己的功课很严苛,做的不好要受罚,做的好呢,换来的也不过是轻到几乎没有的点头,甚至还会得些训诫。
但父皇是喜欢舒嫽的,一点也不比几个公主差,可他一点也不曾嫉妒,因为舒嫽的样子,任谁也不能不去喜欢。
后来舒嫽金榜题名,从此步入庙堂。
再后来,她继承老相爷的遗志辅佐自己,恭谨守礼,低眉敛目,本是个读书人,却在波谲云诡中打转。
他知道,在舒嫽心中,自己同他不是年幼相识的故交,而是君臣,不可,也不敢有丝毫逾越。
有一句话,他曾对舒嫽说过,只不过那人向来谨慎疏离,十成十是不会信的,然而他的的确确是出自真心,若这世上真有一人还可以信任,他除了舒嫽,还可以相信谁呢?
崔绍近来很忙,他从大理寺悬而未决的陈年旧案中挑了几个,打算着手查办。
舒嫽挑着眼睛揶揄:“崔大人这加官进爵的念想,还真是从一而终啊。”
崔绍掐掐她的脸:“我若不进取,如何娶得了当朝的舒相爷啊?”
舒嫽瞪大眼睛:“是么?你在乎这些?”
她可不相信崔绍是会为了这种事情多思多虑的人。
崔绍笑笑“官大一级,做事情总归方便一些。更何况,从前是加官进爵,现在还多了一样。”
舒嫽偏过头去问:“什么?”
崔绍低下头看她,唇边笑意清浅,眸底光芒慢转:“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舒嫽的脸便红了。
崔绍有时候坏心肠的喜欢看她脸红,他觉得这时的她特别可爱,像是一个寻常的小姑娘,而这样的她,只有自己能够看到。
他俯下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舒嫽似乎是不服气每次都如此被动,突然踮脚在崔绍唇上吻了一下。
崔绍感受到了那仿佛羽毛拂过的触感,挑着眉看她,这小姑娘还真是……让人惊喜。
第34章
自从常邈案之后,舒嫽每日上朝,都提心吊胆,御座之上,天子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她身上,这原本熟悉无比的目光,此时却如芒刺在背,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舒嫽只好加倍的小心翼翼,生怕多说了一句话,做错了一件事,就会惹得龙颜大怒,让自己遭殃。
她有时候会自暴自弃的想,比起刀悬颈上,她宁愿这把刀早日落下来,给一个痛快。
南书房里。
崔绍敛目下拜:“微臣崔绍拜见圣上。”
皇上从奏折里抬起头来,道了一声:“崔爱卿来了?平身罢。”
崔绍站了起来,动作轻微的整理了一下袍袖,神色恭敬的立在那里。
他感到皇上在打量自己。
突然被圣上传召,还被如此打量,由不得他不去揣测,半晌,崔绍听到皇上问话的声音“崔爱卿年岁几何?”
崔绍拱手回答:“微臣今年二十有四。”
皇上点头“哦,那是不小了,家中可有婚配?”
崔绍没来由的有些不想的预感,当下如实答道:“未曾。”
“崔卿才干出众,风流倜傥,家中却无人操持,实在令人惋惜。”
虽不愿如此想,然而他还是明白了皇上今日传召的缘故,刚在心中斟酌了一下说辞,尚未出口便被皇上打断:“这样吧,朕这里有几张同你适龄的女子的画像,都是官宦世家,足够配你,相貌也都清秀,崔卿可以看看,若有看中的,朕可以为你们赐婚。”
之后又添了一句:“崔卿,可不要怪朕多事啊。”
李公公拍拍手,便有四个宫女上前取过画轴,站成一列,展开在他面前。
他进来的时候就发现皇上的案头摆放着一摞画轴,没想到却是用来给自己选妻的,漆黑的眼眸有寒光一闪而过,他抬起头,只粗粗略过一眼,便不再去看。
皇上状似关怀的问“怎么样啊崔爱卿,可有满意的?”
崔绍一时也无法揣测皇上到底是何用意,皇上明明知道自己同舒嫽的关系,却突然要给自己赐婚,是想要用自己惩治舒嫽,还是想要借此将自己彻底拉拢到秦王的阵营。
他心中筹算飞快,皇上却并没有耐心,催促的声音响起:“崔爱卿可想好了吗?到底喜欢哪家的姑娘啊。”
崔绍掀袍跪下:“皇上恕罪,微臣乃犯官之后,自知配不上这些官宦世家的小姐,何况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臣的父亲远在家乡,微臣不敢私自做主。”
皇上语气和缓,说出的话却重于千钧“崔卿这话就有些妄自菲薄了,依你的品貌,哪里有什么配不上的,至于所谓的父母之言,难道朕的旨意还不足够吗?”
说着看了一旁的李公公一眼,李公公会意的亲自将书案上的最后一个画轴拿起,然后走到他左前方缓缓展开,皇上道:“这是尚书右仆射家的小姐,年方十七,听娴妃说很是知书达理,朕看她就很不错,不若就为崔卿指了她吧。”
崔绍心头一凛,皇上竟是铁了心要为他指婚了,果真在天子心中,这世上一切皆如蝼蚁,只要愿意,都可随意掠夺,何其可笑!
他右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终究松开,骨节已经泛白,崔绍重重叩首,一字一顿的道:“皇上若真要赐婚,请赐丞相。”
他话音落地,南书房中顿时寂静的没了声响,良久,皇上竟然笑了一下“看来崔卿早有了属意之人,是朕多此一举了,你先起来吧。”
李公公随即收了画轴,其他的宫女也将画轴卷起,退了下去。
皇上道:“丞相婚配事关重大,朕一时也不能定夺,一则还要问过丞相的意思,二则……朕还需思量一下,崔爱卿先回去吧。”
崔绍低沉的道“微臣告退。”
崔绍走后,李公公笑着对皇上道:“看来崔大人对舒相还真是情深似海,为了舒相连皇命都敢违背,皇上可以放心了。”
皇上也笑了一下“朕的确没有看走眼,就是舒嫽……”
李公公连忙劝解:“舒相是聪明人,也懂事,假以时日,一定会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的。”
皇上叹了口气:“舒嫽这孩子啊……但愿如此吧。”
夜色笼罩京城的街道,一顶轿子的穿过人群巷道,轿夫步履飞快,甚至显得有些慌张。
轿中坐着的是当朝的舒相爷,此时她心乱如麻。
她听说了皇上要给崔绍赐婚的消息,失手打碎了茶杯。
舒嫽有些慌了,就算她所做之事触怒圣上,皇上总不能……总不能如此轻率的将自己的心上人许给,许给别人吧……
她双手交叠,左手掐着右手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一点,不自觉的越来越用力,不算长的指甲嵌进肉里,淡淡的血色从掌心晕染开来,痛楚依旧没能让她冷静下来。
一种深深的无力和绝望从心底爬上来。
若皇上当真如此,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轿子终于停在了崔府门前。
门童一见她,便要回去通禀,舒嫽只扔下一句:“不必了。”便径自走了进去,也顾不上别人是否在背后议论她横行无忌。
这院子本是她的,是以她一路分外轻易的便找到了崔绍住的院子。
舒嫽进去的时候,崔绍正背对着门整理着什么。
她步履匆匆,神思不属,一不留神,竟然还绊了一跤,幸而崔绍手疾眼快的扶住了她,接着就把人捞到了自己怀里。
崔绍皱眉看向她“绾绾,你怎么来了?”又不无责备的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连个路也不好好走?”
他握住舒嫽的手,发现那双手凉的像是刚在寒冬腊月的冷水里浸过,他心中一紧:“你这是怎么了?”
舒嫽仰头看着他,明明方才恨不得立刻见到他,此时人就在面前,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生平头一次为了有可能会失去一个人如害怕,真是好没出息。
她又在心中安慰自己,没关系,丢脸已经丢到这份儿上了,还怕什么呢?
于是咬咬下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一些,至少不要暴露太多的情绪“我,我听说皇上要给你赐婚。”
崔绍极少见她如此急切的模样,明白是为了什么之后又不禁心疼,像是有人在他心头狠狠踩了一脚,这个人啊,好的让他不知该怎么办了。
舒嫽抬头看他“那你……”
崔绍握住她消瘦的肩膀,盯住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出的话郑重如同誓言“傻瓜,我对皇上说,若真要赐婚,请赐丞相。”
舒嫽瞪大眼睛,竟然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崔绍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捧住她的脸,直接吻了下去。
这个吻深刻又绵长,似乎恨不得到地老天荒去。
分开时,崔绍嗓音有些沙哑“真的,我若骗你,明日便遭千刀万剐。”
舒嫽心中翻涌的情绪平息下来,劫后余生,竟浅浅的笑了。
崔绍挑眉,揶揄的看她:“我发了这么毒的誓,你怎么也不拦拦我,万一毒誓应验了,你岂不是要做小寡妇?”
舒嫽挣开他的怀抱,有些语无伦次的警告他“是,是你先说喜欢我的,你,你不能娶别人,若你胆敢如此,我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