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阁是大理寺中一处重地,里面存放着所有要案秘案的卷宗,要进入需得手持天玄令才可通行,历任大理寺卿不得令牌,都不可进入。
世上唯二的两枚令牌,在皇上与丞相手中。
舒嫽了然道:“那还等明日做什么,你一会儿便来我府中拿就是。”
她这话出口后,整个房间仿佛都静了下来,听不见丝毫声响,甚至有些怕人,半晌才听崔绍道:“也好。”
接着又道:“你在我这儿消磨了大半日,难道不着急回去?”
舒嫽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不想回去,一大堆事情要我定夺,可我若不在,她们一样办得好。”
崔绍失笑:“你这人啊,自己对婚事不上心,还要说出来教未来夫婿知道。”
“那好吧。”崔绍坐起身来,向她伸出手:“索性便容你放肆一回,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两人于是携手上街,什么也不顾,舒嫽兴致很高,看什么都新鲜,崔绍看她高兴,也就顺着她,陪她玩了个痛快。
两人一路行至福缘寺,寺中古木参天,两人到的时候夕阳照山,寺中人迹寥寥,梵音阵阵,身处繁华京城,却宛如遗世。
舒嫽本不信神佛,今天却没来由的想求个吉利,她捐了功德,又在大殿中求了一只签,交给老僧去解,老僧出家人不打诳语,解出的是下签,她嘟囔一句:“只求一次,怕是不准的。”
于是又去摇了两支,这两次还好,解出的是中签。
舒嫽虽然还是不大满意,但是不好一而再的舞弊,只得讪讪罢手,离开的时候,那老僧叮嘱她:“施主只要心志坚定,便可逢凶化吉,险中求胜。”
舒嫽道了谢,便随崔绍离开了。
崔绍见她似乎对其耿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有我在,你怕的什么?”
舒嫽抬头看他,也觉得心安,以前虽未想过,但若得这个人相伴一生,想来该是很好。
细罗一见舒嫽同崔绍一同回来,满脸讶异,看向舒嫽的眼神全是责备,舒嫽知道崔绍走后,她怕是把女子出阁前的忌讳列成长长一张条子甩给自己,心头不由得有冷汗划过。
于是顶着这样的目光,硬着头皮带崔绍去了书房。
她拿钥匙开了书案下的一个匣子,又从里面拿出一个通体漆黑的木盒,一小小的令牌就躺在里面。
木牌也是通体漆黑,只用篆书刻了两字:天玄。
舒嫽取出令牌,随手递给崔绍,素白的手衬着黑色的牌子,分外显眼。
崔绍接过,拿着令牌的手骨节分明,青筋隐隐突出,仿佛这小小的一块木牌重逾千钧。
他将天玄令收进袖子里,冲舒嫽扬起一个笑:“多谢你了。时候不早,我这便回府了。”
舒嫽原本还想留他用饭,可一想起细罗,便打住了这个念头,亲自送崔绍回去了。
天玄阁。
此乃大理寺中一处密室,就在大理寺正殿之下,阁中终年不见日光,因此有些阴冷,等人高的宫灯燃着蜡烛,墙上的木柜上摆放着一排排的卷宗。
这阁中存放的卷宗其实并不很多,然而崔绍已经在这里泡了一整天,埋头不知在翻找着什么,一遍又一遍的翻过去,片刻也不曾停止,最后在原地静立,仿佛连气息都停止了一般。
天玄阁的看守人就在外面,其实他只是看门的,真正把守的官兵在外面,每日在这儿对着一扇门也很是无聊,原本见这新任大理寺卿拿着天玄令过来,只道要查些什么案子,谁知崔大人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他又不敢私自离去,只得靠在墙上打盹。
等他醒了第四个盹的时候,才终于看见这位崔大人从里面出来,也不知是不是累的,他看崔大人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温文儒雅的模样,甚至根本就不像一个人了,他一张俊俏的脸不见丝毫笑意,薄唇抿着,一双眼睛不见神采,眸子漆黑如深不可见的夜色。
他脸色苍白若纸,人本就清瘦,这时看着,仿佛是生了什么大病。
这人也是这么想的,眼前人可是大理寺的第一把交椅,若是倒在这儿可是不好,于是上前问道:“大人,可要下官送您回去?”
崔绍却并未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崔大人好似才听到一般,哑声回了两个字“不用。”
语调平缓的听不出任何的情绪,然而就是让人莫名觉得心生凉意,小吏打了一个寒颤,目送崔绍离去了。
第37章
第二日崔绍再度造访相府,意在归还天玄令,刚一进门却被细罗截住,说是有话要讲,还将他带到一僻静处,崔绍只得恭听。
细罗虽然言辞婉转,态度却很坚决,言道崔绍与她家小姐即将结为连理,虽则二人都是不拘俗流之人,但成日家往对方的府邸跑,实在不成体统。
崔绍无奈之下只得拱手,保证以后注意,细罗这才放过了他。
他说了下次注意,然而这回总算还是顺利见到了自家的未婚妻子。
舒嫽一听见开门声响,便从案后抬起头来,挑眉看他,眼角眉梢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晏晏:“怎么,今日被细罗教训了?”
崔绍哭笑不得,只摇着头道:“可不是,百闻不如一见,贵府的细罗姑娘当真不同凡响,崔某领教了。”
舒嫽于是大笑不迭,崔绍将令牌从袖中取出,递还给舒嫽:“昨日去了天玄阁,却没有找到卷宗,传闻果然不可尽信。”
舒嫽一手接过令牌,一边道:“许是年岁久远,找不到了也说不定。”
她将天玄令放回原处,见崔绍脸色有些过分的苍白,整个人似乎都比上次见他时更加瘦削单薄,不由得皱眉:“你是休息的不好么,怎么气色如此之差。”
崔绍并起两只手指替她将眉间褶皱府抚平,然后笑笑:“许是这两日要筹备的事情太多,有些疲累。”
舒嫽不由得心疼,道:“琐事冗杂便交给下人去做么,何必总是亲力亲为,我这人一向通情达理,不会挑剔你什么的。”
崔绍点头,柔软的目光笼罩在她身上:“嗯。我崔绍何其有幸,能得你这般通情达理的夫人。”
舒嫽自己先起的头,这会儿脸又红了,剜了他一眼:“总是胡说。”
谁知这一厢罢了,宋太师家中倒真出了一个大案子。
宋太师有一儿子,乃是府中这一辈唯一的男丁,府中在他之前连添了四个小姐,直到宋太师四十余岁才得了这个儿子。
唯一的儿子都是珍贵的苗苗,老来得子就更是不得了,这孩子从小就是举家上下的宝贝疙瘩,要东绝不往西,说吃鸡就没人敢杀鱼,这样的养法,不由长得歪了些,养出了一副骄横跋扈的性子,小的时候称霸府中,等到长大了,就成了响当当的京中一霸。
原本这公子哥儿嘛,有个大权在握的爹护持,长姐还是宫中荣宠无限的妃子,只要不做什么犯上作乱的大事,大家都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偏不巧,公子哥儿最近惹上了人命官司,被人家告到了京兆府。
这官司的缘故说来也不稀罕,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圣人都有七情六欲,宋公子理所当然的未能幸免。
京城中有一卖珠宝的商户,膝下有一女儿甚为貌美,宋公子那日本是陪着相好去逛,却一眼就瞧见了她,眼前这美人年方二八,生的杏眼桃腮,不施粉黛反倒胜在天然,一动弱柳扶风,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宋公子也是人模人样的长相,更兼锦衣金冠,风流倜傥,多看这几眼难免不教姑娘家脸红。
美人含羞带怯的样子更是让人心生怜惜,宋公子一颗心便落在了珠宝铺子里。
宋公子虽风流,却是个体贴的情人,花钱从来大方,从此后常常单独光临绸缎铺子,只说是替自家亲娘选料子,眉来眼去间,美人也不禁对他有了意思,然而这体贴也有限度,眼看都一个多月了,姑娘还是害羞的连手都不准拉,便有些不耐烦,终于一日趁姑娘同好友出去游玩,派人下药绑了扔到自己床上。
姑娘醒后丢了清白不说,还识破了情郎真面目,更不知如何面对父母,一时羞愤难当,想不开便一根白绫将自己如花的生命结束在了一根房梁上。
这恶霸强项民女的戏码并不罕见,宋公子却声称乃是夫妻俩贪慕虚荣,私下里允诺将女儿送给了自己,因女儿死了勒索钱财不成,才恼羞成怒翻脸不认将自己告上公堂,绝非什么良善之辈,身边的小厮随从纷纷表示可以作证。
然而怪只怪这宋公子行为不端太过,这话说出去无人相信,京城中早有不满他霸王行径的,听了这话义愤填膺,更不乏家中养有娇女的,对此感同身受,生怕同等的事情落到自家女儿身上,一伙人堵在京兆府门前,慷慨激昂的要京兆尹大人秉公处置,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万万不可屈于权势,徇私放纵。
孙大人为此每日长吁短叹,刚过四旬,生生愁出了鬓边白发。
宋公子声明太过狼藉,不判么,便得罪了民心,自己怕是走到街上都要被扔臭鸡蛋,可是若真的得罪了宋太师,别说乌纱帽,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怕是都要另说。
事关宋太师,舒嫽不由得也跟着多留意了些。
与此同时,崔绍也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崔绍与□□交往密切,和府中一些幕僚自然少不了往来,数个读书人共侍一主,难免各怀鬼胎,可无论如何,面上总得是和和气气。
而宋太师乃是秦王的外祖父,同气连枝自不必说,是以偶尔从他们中听说些宋家的事也不足为奇。
这日崔绍同几个还算交好的幕僚出去喝酒,席间有一人说漏了嘴,宋太师不仅想要花钱买了那夫妻封口,更要向京兆府尹孙大人施压,最后,便要按宋公子所说,乃是那两夫妻拿自己女儿攀附权贵,人财两空之后怒而翻脸定案。
这幕僚原是宋家的一个远方亲信,说出来的话还有几分可信。
其实想也知道,宋太师就这么一个儿子,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命送断头台。
舒嫽心中有些踌躇,眼看着皇上越发容不得太子,而秦王更恨不得自己同崔绍成婚之后便嫁夫随夫,虽然太子殿下心中对自己还是有几分信任,她却不敢掂量这储君的信任能有多少斤两,日子久了,只怕太子也会同自己离心离德,若是能借此案一举扳倒宋太师,那么秦王便从此不足为虑,眼下这样好的机会,若是不去把握,实在可惜。
然而若是想要搀和,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最为妥当。
舒嫽左思右想,派人给孙大人送去两包上好的茶叶,就说听说京兆尹事务繁杂,慰劳他最近辛苦。
其实孙大人同自己一向有些个交情,不过此人素来是个惜命的墙头草,油滑得很,太子和秦王谁也不肯得罪,自己派人送茶叶过去只不过是试探,即便不成,两包茶叶而已,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果不其然,到了晚间,孙大人便偷偷来到了相府。
他既不愿违背民心,被人骂作与奸人沆瀣一气的狗官,更不愿同宋太师为敌,累得人头不保,可是世事难两全,正在自己愁的不知如何的时候,舒相送来了两包茶叶,他当即决定,此次就做一个好官,至于自己顶不住的威压,便交给能同宋太师抗衡的人去顶,不失为一个两全之策。
舒嫽先是同他客套,斜着眼睛打量他道:“孙大人近来辛苦,本相记挂孙大人,因此派人送去两包茶叶,本是不成敬意的,连累孙大人亲自上门道谢,本相却是过意不去了。”
谁知孙大人直接便一揖到地,道:“下官是来求相爷救命的。”
舒嫽竟就受了这一礼,面上还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闲闲的道:“孙大人这话却奇了,我不过一介弱女子,虽担了个丞相的虚名,寻常的忙帮也就帮了,只是救命,却实在不敢夸口。”
孙大人见她这样,只好和盘托出,将自己境况以及宋太师那边派人对自己威逼利诱的话详细道来,又道:“下官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万般无奈才来求告相爷,相爷若保全了下官这条命,下官日后愿为相爷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
舒嫽耐心听完,见他是真的走投无路想要投靠自己,便放下心来。
她这才去将人扶了起来,道:“既然如此,本相与大人相交一场,便不会袖手旁观。”顿了顿又道:“既然宋太师愿意利诱于你,你便收着,只是将东西留好,待需要的时候,自然派上用场。”
孙大人连连称‘是’,又道:“下官浅见,那两夫妻也是一个隐患,但若是由下官前去,只怕他二人心存芥蒂,不会轻信,二则下官人微言轻,只怕也不能让他们心安。”
舒嫽道:“此事孙大人便不用费心了。”
她决定私下里亲自去找了那夫妇。
夫妻俩开了一间绸缎铺子,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薄有积蓄,住的地方虽然不大,但也干净整洁。
想来夫人爱侍弄些花草,因此院子里芬芳异常。
只可惜这原本和乐美满的人家此时挂满了白幡,处处显露出一种萧瑟衰败来。
舒嫽偷偷到访,自报家门,夫妻俩大惊失色,连忙跪倒在地,舒嫽将他们扶起,夫妻俩诚惶诚恐的要给贵客上茶,她忙道不用,细看眼前二人,丈夫满脸愁容,夫人面色苍白,两只眼睛满是血丝,即便如此也能看出是个样貌清秀的妇人,想来那无辜枉死姑娘的美貌该是承自她的母亲。
舒嫽不由得心道这宋公子可当真是造孽,他自己是家中独子,可那姑娘也是这夫妻俩唯一的孩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叫人心中酸涩。若真教宋太师威压之下,瞒天过海了去,不仅百姓不服,这天理公道又向何处去申。
舒嫽安慰了他们两句,左右不过是节哀,自己都觉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于是干脆切入了正题,她道:“宋公子不过是个没脑子的纨绔,本不足为患,可谁都知道,他父亲却绝不是好相与的,本相此来是想问问,这些日子以来,可有人威胁过你们?”
夫妻两对视一眼,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声泪俱下的请舒相爷为他们做主。
第38章
进门没多久就受了两次大礼,舒嫽实在有些心虚,心说自己既非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也绝不是权倾朝野说一不二,来这里甚至也是有自己的目的,能为他们做的主实在有限。
自古百姓受冤含屈知道告官,可是自己这些做官的,哪怕宰辅之身,也是朝堂沉浮,有多少身不由己,又该求告于谁。
从这两夫妇口中,舒嫽大概知道宋太师果如崔绍所说派人前来打点,自然还是老一套的打一个巴掌给一颗枣,意在使夫妇二人知难而退,撤了诉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