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与探花——王琅之
时间:2022-05-01 09:37:25

  便听钱大人接着说了下去“谁都知道,舒相与太子殿下相交匪浅,太子年纪日长,便将自己的手足兄弟秦王殿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对于秦王殿下的外祖只怕也少不得猜忌,正得了这个机会,便令舒相私下动些手脚。”
  “胡言乱语!”老裴大人率先出列,手持笏板指着那官员鼻子骂道:“无凭无据仅凭猜测便胆敢污蔑东宫太子,你好大的胆子!”
  钱大人似乎这时才明白自己说的不妥,连忙跪了下来“微臣失言了。”
  又有人凉凉的道:“钱大人是失言,只是老裴大人这反应也太过了一些,这样护短,难道同舒相是一伙的不成。”
  裴大人不愧是裴大人,铁齿银牙,咄咄逼人“依着赵大人所说,你难道是同钱大人一伙的了?”
  接着也跪了下来“老臣之心,日月可昭,皇上明鉴。”
  皇上却未有任何表示,那目光下落,似乎在看舒嫽,似乎谁也未曾看。
  ……
  舒嫽心中冷笑,这样好的机会,他们自然恨不能把这些事情全数栽到太子身上才好。
  只是太子,他若当真懂得猜忌,知道谁该是眼中钉肉中刺,自己这一班大臣也就不必如此劳心了。
  裴兰阶远离朝堂争端,他不懂的是,这个时候,弃车保帅,便是最好的决策,但是不巧的是,自己成了被弃的那个。
  这煌煌庙堂,眼前竟似一场闹剧。
  她从未如此刻般疲倦不已。
  舒嫽目视前方,沉声开口,大殿中的每个人都听得到她明澈的嗓音“孙大人手上的茶叶,的确是微臣送的,臣也的确去找过那夫妻二人,臣无话可说。”
  她停了一下,郑重的接着道:“臣行为不端,请皇上降罪。”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事情的的确确都是她做的,她的确无话可说。
  御座上的天子自问出那句话之后便不发一言,此刻也没有言语,就在殿中陷入死一般沉寂的时候,皇上抬手拿起面前放着的茶杯,动作依然矜贵优雅,但没有喝,反手却向阶下砸了过去!
  玉杯堪堪擦过舒嫽额角,然后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接着四分五裂。
  舒嫽身形晃了一下,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沿着她瘦削的侧脸,一滴一滴的落到了地下。
  苍白的脸,猩红的血,黛青的眉,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原本清秀的样貌此刻却被映衬出一种异样的美来。
  大殿中站着的百官纷纷噤声,谁也不敢揣测当今圣上此时的怒意到底是何深浅,更没人敢去试探。
  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皇上竟然从御座上缓缓步下,然后停在了舒嫽身前。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方明黄的丝帕,弯下腰,替她轻轻擦拭额角的血迹。
  舒嫽不敢躲也不能躲,额角传来刺痛,却只是挺直脊梁,任凭皇上手中的丝帕沾染自己的血迹。
  她看见皇上开了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只有他们两人听到。
  “说你该说的,朕可以保你。”
  这句话飘进她的耳朵,而皇上已经直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舒嫽缓缓俯下身,双手撑在冰凉的地面,她将头低了下去“微臣罪该万死。”
  皇上面色忽然就沉了下来,转身走了几步后停住,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沉厚的声音在大殿中带着丝毫不容动摇和质疑的威压“舒嫽,身为丞相,朕深信之,委以重任,不料其恃宠生骄,不思修身,罔顾国法,构陷忠臣,更有结党之嫌,着,压入大理寺天牢,听候发落。”
  天子的话音落地,一言九鼎,覆水难收。
  舒嫽抬手摘下头上乌纱,珍而重之的放到自己前方的光洁的地上,她从入朝开始便总担心自己这乌纱帽会丢,等到这一日真的来临,反而没有那么惧怕了。
  她复又对着皇上叩了一个头“微臣谢主隆恩。”
  接着有外面候着的兵士从外面进来,将人犯带了下去。
  舒嫽第一次以这般模样走出这熟悉的朝堂,自己也觉得不甚体面,额角的伤口方才被锦帕擦过,但却没有受到好的料理,又重新流出血来,不是不疼但也不是疼的难以忍受,束好的头发也有几丝散落下来,她此时的样子,想必很是狼狈。
  崔绍身为大理寺卿,早就在朝堂上有了立足之地,他立场已然明确,本该帮着秦王一党发难,却自始至终,未出一言。
  舒嫽眼观前方,目不斜视,因此没有看到那个人的眼光,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久久的纠缠着她,恨不能将她笼罩其中,地老天荒。
 
 
第40章 
  舒嫽想起自己的那个梦,梦中自己深陷牢狱,生死一线,醒来后一身冷汗。
  没想到美梦不长,偏偏噩梦成真。
  这牢房完全没有因为里面关着是她丞相大人而给几分薄面,还是该黑的黑,该冷的冷,舒嫽坐在一摞稻草上,恍惚回到云州的土匪寨子里,继而不免想到那时身边的人,便揉揉眉心,强迫自己不去想了。
  幸而那日早朝之前,她已经将一切安排好,派人传信太子,让他切勿轻举妄动,又和关系密切的大臣交代些事情,府中的事务也统统安排了大概,是以就算沦为阶下囚,也好在并无后顾之忧。
  只是这几日来,细罗她们怕是要担心坏了……
  她方想到这儿,竟真听到了锁链响动,舒嫽心中讶然,心想难道还真的应了自己的那个梦不成,她转过头,牢门前站着的人竟然是皇上。
  狱卒恭恭敬敬的将门打开,李公公左瞧瞧右瞧瞧,又伸手摸了一把栏杆,急忙嫌弃的掏出帕子擦干净了手,他恨不能重新将这里铺上一层金砖才让皇上进来。
  皇上却恍若未觉,就这么踏进了牢房中。
  舒嫽略有慌乱之余立即起身下拜“罪臣舒嫽叩见陛下。”
  皇上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道:“今日是立冬,朕来给你送些御寒的衣物。”
  李公公这时上前来,将手里拿的东西系数堆在舒嫽身侧,都是宫里拿出来的,件件都是好的。
  同时小声同她耳语一句“舒相可快跟皇上服个软吧。”
  舒嫽有些恍然,已经立冬了么?怪不得这样冷,颇有些寒意透骨的味道。
  看来皇上没打算将自己直接冻死在这里。
  她垂下眉眼:“罪臣谢皇上关怀,舒嫽愧不敢当。”
  皇上冷笑一下“愧不敢当?难为你还知道愧不敢当。”
  舒嫽顿了一下,还是轻轻地道:“死牢是污秽之地,陛下万金之躯,按规制不当前来。”
  皇上盯着她,目光冷似寒锥,似乎要将人从骨子里洞穿,半晌却忽然笑了“你跟舒端允,还真是如出一辙。”
  端允,是他父亲的表字。
  舒嫽在这个问题上还是一如既往的谦逊“罪臣不及父亲万一。”
  皇上似乎也认同,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饶有兴味的问她“那你跟朕说说,舒端允他都教了你什么,教得你这般不怕死。”
  舒嫽没想到皇上会这样问,停了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将那些从未为外人道的话在这牢房之中,在君主面前娓娓道来。
  “我父亲说过,读书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似我与他这般有幸,生于世家,不必为饱腹奔波,更要勤勉务学,经世致用,敢为人先,为黎民苍生谋一谋福祉。”
  皇上的声音骤然严厉,仿佛方才的和颜悦色都是伪装,他厉声问道:“你们父女二人的为黎民谋福祉,便是和自己的君主作对,左右皇储吗?舒嫽,就冲这一点,朕早该杀了你!”
  舒嫽平日里每天战战兢兢,担心伴君如伴虎,生怕一言不慎触怒皇上便小命不保,此时却抬眼与皇上直视,一字一句都是发自肺腑:“太子殿下虽过于仁柔,但宽悯慈悲,胸怀广大,更可广纳善言,若有名臣在侧辅佐,仍可为一代守成之君,或许有朝一日,经过历练,可为圣明君主,秦王殿下刚愎自用,狭隘偏私,喜爱钻营旁门左道,绝不是帝王之才,皇上难道看不出来么?”
  这些年来,太子如履薄冰,堂堂天潢贵胄,敛尽锋芒,他不擅权谋,但绝非无能之辈,这一点,她知道,她父亲更加明白。
  说到底,她父亲忠的是社稷黎民,从不是皇权。
  而这些年来,自己继承父亲遗志,这条路走过来,其实并不十分容易,也有惶惑动摇的时候,可是越走,便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越发明晰。
  此时她目光灼灼,神情切切,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比澄澈,对着圣上愤然诘问:“皇上当真以为,比起太子殿下,秦王能够成为明君良主吗?还是只是因为,旧年同故皇后娘娘的一点私怨才迁怒于太子殿下!”
  她当面毫不犹豫的戳破皇上心中旧伤疤,即使她不知那是什么。
  “你!你!”皇上手指着她,止不住的有些颤抖,若是振阳在侧,舒嫽毫不怀疑他会举剑劈了自己,李公公慌忙跪下,连声道:“皇上息怒,舒相年少气盛,才会如此口不择言,皇上息怒。”又偷偷拉扯舒嫽的袖子“舒相还不快跟陛下认错。”
  皇上目眦欲裂,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混账东西。”便怒气冲冲的走了。
  李公公勉强支起这老胳膊老腿站起来,连忙跟上,他最后望向舒嫽脸皱得厉害,显而易见的谴责她不识抬举。
  舒嫽跌坐原地,颓然的的笑了一下,看来自己这次,是彻彻底底将皇上得罪了,但这些话,自己不说,又有谁能说呢。
  接下来的日子,她几乎是打定了主意等死。
  舒嫽想,皇上约莫是不准人来探望自己的,是以自己这牢中岁月无人问津,实在清寂。
  没想到几日之后,圣旨下来,将她的罪名网罗了一大堆,最后竟然只是褫夺相位,贬为江州知州。
  舒嫽没想到,自己还有重见天日的一般,而且竟然不是赴死。
  她回到府中,细罗一见便红了眼睛,她安慰几句,就令她打点行装,即日启程赴任了。
  皇上那一句‘有结党之嫌’使得自己不宜见任何人,舒嫽将自己做丞相时的印玺及一些公文杂物全部交了出去,生平第一次知道何谓两袖清风。
  她离京时轻车简从,只带了管家,细罗,齐采月三人,其余全部留在旧宅,三辆马车趁着早起光景熹微,缓缓驶向江州。
 
 
第41章 
  出城门的时候,她将车帘挑起一线,向外望去,生于京城,长于相府,这一别,何其匆忙仓促。
  她想起那日也是在城外,自己和崔绍为吴大人送行,没想到时移世易,转眼便轮到了自己。
  耳边忽然有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接着传来一声长嘶,车夫禀报道:“小姐,前面有人。”
  细罗掀开帘子,舒嫽随之向外望去,只见不远处,一道淡青的瘦削的人影高居骏马之上,那人手持缰绳,遥遥向自己望过来,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也熟稔至此,不是崔绍,还能是何人。
  细罗一见崔绍便好似护食的狮子,横眉冷目的冲他道:“你来做什么?”
  舒嫽抬手阻止,面上无波无澜“无妨,我本也有一些事要问崔大人。”
  竟然就下了马车。
  细罗想要阻止,但看她神色只好作罢,不忿的瞪着崔绍,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肉来。
  崔绍也下了马,他看着那人向自己走来。
  舒嫽今日难得穿一件浅白束腰,银线描边的裙装,乌发梳做一个简洁的发髻,仅有两只玉钗点缀,其余披散下来,如泼墨一般,外面披着一件素白披风,整个人罩在里面,虽然单薄,却不显羸弱。
  旁人做这样打扮许会显得寒素,但她眉宇间气度不凡,反而相得益彰。
  月出皎兮,佼人嫽兮。
  《诗经》中的这句话,应了她的名字,也似乎应了她这个人。
  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不是倾国倾城,不是人间绝色,清而不艳,见之忘俗,她是刚刚好的月明千里,春水梨花。
  她是他此生此世,不可多得的明月光。
  崔绍看着她,似乎要将每一眼烙印进心底,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不顾一切的将人留下,无论要付出多深重的代价。
  待她走近了,他方开口唤了一声“绾绾。”
  这一句话,两个字,恍若隔世。
  舒嫽打断他“崔大人,有话直说。”
  崔绍却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本不该来,但却实在想见她。
  舒嫽见他无话,便道:“崔大人没有话要对我说,那我有些事,要向你请教。”
  崔绍开口,声音莫名的有些喑哑“你说。”
  “我在牢中闲极无聊,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此时心中有些猜测,实在是不吐不快。”舒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崔绍“你曾经对我说,考取功名,就是为了良田美宅,高官厚禄,可是崔家富甲一方,足够你逍遥此生,也不见你真的多么热衷权势,所以崔大人来京,该是别有原因吧?”
  崔绍不去回避,沉声道:“是,崔家的旧案你想必听说过,我来京城,考科举,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查清当年旧事,为崔家翻案。”
  舒嫽接着问:“那你找我要天玄令那次?”
  崔绍从未觉得言语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喉间好似横了一把刀,但他还是道:“我骗你的,我为的是当年的卷宗,只是没有找到。”
  舒嫽点头,倒是与她所料相差无几,只是迟了些,怎么早就没想到呢?
  古人说色令智昏,古人诚不欺她。
  她在心里毫不留情的嘲讽自己一番,继续向崔绍发问“还有,你这变节变得实在突然,令我措手不及,崔大人这样的心志,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可是皇上许诺了你什么?”还不等他回答便自己接了下去“让我想想,大抵是为崔家翻案?”
  崔绍终于无言。
  舒嫽笑了,眼神别向一旁,说不出的惨淡凄楚,复又看向他,一滴眼泪猝不及防的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崔绍有些慌,伸手想要帮她拭去,却被她先一步用袖子狠狠将泪痕擦去。
  舒嫽已经是抑制不住的哽咽:“崔绍,这些东西,你早早的同我说,我未必不会帮你,你何苦骗我?你拿我的一颗真心作践,觉得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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