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尚未说完,宋酌青便已怒而打断道:“一派胡言!我镇安王府何曾拥兵?公主……慎言……”
原本的理直气壮不知为何竟渐渐低沉下去,脑海里忽然呼啸而过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血与火,刀与剑。宋酌青一时辨不出这些是什么,口中的义正词严便堵在了喉头吐不出来。
“世子此言谬矣!”连城玉面色不改,仍旧是笑意吟吟,“镇安王府如此乖顺,这不正中了我那位四皇兄的下怀么?这下好了,他说你有兵,你若两手空空,难道保得住性命在么?倒还不如我外祖了……”
宋酌青正欲再反驳,连城玉已站起身来:“我四皇兄已折了我家的杨花,不知道世子家的红梅可还保得住么?”
她只一步便又到窗前,轻松一个纵越又跳出屋外。宋酌青快步到窗边看她。连城玉只摆了摆手:“世子,来日方长。”
连城玉说话是并没有转回头来,宋酌青只能借着月光看见她小半张脸,却仍是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他心中仍被连城玉方才一通话搅得烦闷,此时便也不怎么客气,只道:“若有来日。”
连城玉却并未犹豫,点头轻笑道:“自有来日。”
她声音虽轻,却显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比起约定来说更像是在说一件已经确定的事实。
自有……来日……
连城玉的身影渐渐隐匿在黑暗当中,仿佛被无尽的夜色吞噬一般。却不是被迫,反而显得主动而决绝。
宋酌青无言凝视她背影良久,终究按捺下心中怜悯,无奈地摇了摇头坐回到书桌前。烛火依然跳跃着,似乎酝酿着无限的能量。他的注意渐渐从书中文字剥离,只愣着神看着烛光恍恍惚惚。
火光渐渐跳跃得愈发放肆,似乎倏忽便烧成一片。宋酌青隐约好像还能听见不知是谁的哭喊尖叫,在烈火之中走向生命的终焉。
窗外梅花忽然凋零殆尽。
消散了,全部都消散了——
月夜下的背影忽然模糊难以分辨,时而高挑时而娇小,只都一往无前地向前走着,毅然而决绝。宋酌青心下慌乱,要张口呼唤,一时又不知道应当唤哪个。
父王、母妃……
“醒醒,宋朝思,醒醒。”
宋酌青蓦地睁开眼,近在咫尺的仍是方才刚刚出现在梦中的面孔。只是脸庞又瘦削了许多,额前鬓边碎发都来不及梳拢,看上去虽也凌乱憔悴,倒显出几分刚毅坚忍出来。
宋酌青坐起身来,接过连城玉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脸,让神志恢复清醒。
“怎么?你是梦魇了吗?”
宋酌青眨了眨眼回神,笑着对连城玉摇了摇头:“其实也不算是梦魇,只是,梦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实际上都还是很好的回忆的。”
连城玉看着他,忽而道:“其实应当还称不上‘过去’吧,也只不过过去了几个月而已。”
宋酌青微笑着点了点头:“只是恍若隔世呵。”
关于那些人的记忆仍然很鲜活,仿佛心里仍有着下一瞬还能与他们重逢的准备。然而这样的期待终究是不可触碰的泡影。只是寻常的泡沫一触碰便会无声无息地消失,这样的泡沫却像是浸了烈酒,破碎后还要浇在伤口上火辣辣地疼痛。
南蛮忽然入侵,父王求京城拨兵支援而迟迟不得。顽强抵抗下好不容易守住边境,又因损失惨重而被痛斥。紧接着便是什么“镇安王拥兵自重”“镇安王豢养私兵”等等欲加之罪,最终竟到了褫夺爵位的地步。若不是镇安王一脉曾被高祖恩赐不得诛杀,如今也不知又该是何下场。即便如此,父王羞愤之下仍拔剑自刎以保全全家与交好的官员,母妃又撞棺随之而去。而交好的温家同样受到牵连被贬,安南将军郁郁不乐,从前最爱四处取乐潇洒自在的温良如今也闭门谢客不出家门半步。
如今他已不过是寻常匹夫,昔日王府世子的荣光烟消云散,仿佛前尘往事。
收了叹息,宋酌青重新打起精神来,便问床边坐着的连城玉:“现在是几更天了?外头天色好像还黑漆漆的,你还不睡么?”
这位昔日的公主殿下如今已褪去满身华贵,穿着婢女的服饰,除了头顶一支素银簪子再也不见任何珠翠。然而她依旧神采奕奕,面上带着气定神闲的笑意。
镇安王府一朝破败,家产奴仆一日之间化为乌有。万幸昔年镇安王为人十分疏朗宽仁、与人为善,到最后也没有几个落井下石之辈。反倒是李家心善,虽和宋酌青断了姻亲的念想,但也怜他丧父丧母无依无靠。宋酌青也使了银子,求着李家为他在郊外置办了地段稍好些的庄子田产。这事说来终究不算什么大事,李家最终也没收他的钱,挑了好地方为他置办。
连城玉也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悄无声息地在宋酌青家中扮起了奴婢。
至于说为什么——
连城玉将湿帕子拧干挂到一旁,取了烛火到床边照亮手中的信函。她斜斜瞟了一眼宋酌青的表情,语气中刻意一些故意为之的漫不经心:“我不困。来看看吗?这是杨家那边刚刚传回来的信,我还没看内容。咳,好侄儿,你帮我读信吧。”
宋酌青不与她再计较这称呼上占的便宜,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好。”
连城玉坐近他一些,捧着烛火为他照亮。烛火在连城玉手掌间顺从又温柔,将宋酌青僵冷的指尖温暖了些许。宋酌青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信纸小心展平,仔细辨认起上面的字迹。
“公主殿下妆安——”
“嗯,公主殿下在这儿听着呢。”
宋酌青有点无奈地偏头瞥了一眼神色促狭的连城玉,没有再继续逐字逐句阅读。他大略扫了一通信中的内容,又仔仔细细将信纸对折,重新放到连城玉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