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玉,她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大事,势必无法避免还要做出极其狠绝的牺牲。这种牺牲,难免也要把宋酌青囊括在内。
宋酌青视线游离到连城玉的小腹处。那里现在虽然依旧平坦,但太医院几个太医联合会诊都证明里面已经孕育着一个尚未完全成型的胎儿。这个孩子身上还流着一半的宋酌青的血。
这孩子来得突然,又来得巧合。连城玉与宋酌青使了百般手段,好不容易挣下了这个帝位来。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终于得空将精力从江山社稷稍稍分出丁点来到小情小爱上。两人尚且年轻,尤其连城玉春秋鼎盛,尚且不必忧虑天下应当交到谁的手中,于子嗣上自然便也未多想。但因缘已至,合该连城玉揣着孩子登基演这一通双喜临门,她自然也乐得如此。
有这个孩子确是幸事,然而随之而来需要斟酌的事情却也不少。
连城玉顺着宋酌青的视线,将手慢慢抚上小腹:“我们的孩子,以后会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但是……”
她又仰起脸看宋酌青,语气中带着些许歉意:“你是他的父亲,但他没办法叫你父亲,甚至不会知道你是他的父亲。我还是……”
“我知道的。”宋酌青笑着打断她带着歉意的语句,低头又亲了亲连城玉的额头,“我都知道,都明白的。”
战乱初定,政局尚不安稳。宋酌青自认会永远对连城玉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但却也并没有十足的信心在自己成为东宫血亲后按住自己亲近之人们可能勃发的野心。为了连城玉皇位这个来之不易的皇位能够坐得安稳,也少不了这样有些过火的防微杜渐。他会成为连城玉手中的利刃,成为她平衡朝局的棋子。为此,一个永远没有机会染指皇位的无关人士的身份是最妥帖不过的了。
只是无法与孩子相认罢了。
宋酌青由衷认为这没有关系。
“这个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于他而言并不重要。只要他的母亲是你就够了。这样他就有连家的血脉,日后也少了朝臣们许多口舌。”他爱怜地轻轻抚摸连城玉的脸颊,语气轻松,“而且你忘了吗?我其实本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原本所求的不过是远离纷争安稳度日。像我这样食君之禄又不必为君分忧,难道不是神仙也不换的逍遥日子吗?”
“是吗?”连城玉眼角眉梢也都染上笑意,“你不为我分忧也就罢了,到时候也不为你的孩子分忧么?”
宋酌青故作沉思状:“唔……这倒值得考虑一下了。可是你是知道我的,我到现在还没能学出个七窍玲珑心来,怕是不能担此重任呢。”
“都是耳濡目染罢了,等你在这宓京待得久了难道不也学得会了么?就是你得过且过,才学得这样慢。”连城玉笑他:“我可真希望孩子不要像你这样无欲无求,千万不要做皇帝做了一半甩手不干了。到时候天下大乱,咱们一家三口都算是千古罪人了。”
宋酌青嘴上也不甘示弱:“那最好也不要像你,每天殚精竭虑弄得身心俱疲。”
“你这样和我讲话。哼,你才得意了几天?可别忘了,按辈分讲我还是一直算你的小姑姑呢。”
“陈年往事了,怎么你每次说不过我都要拿这来压我一头?”
“啊,你这话说的就奇怪了。我到底哪次说不过你了?”
似真似假的拌嘴忽然开始,又忽然结束。宋酌青直起身子,托起一旁的凤冠,小心翼翼又温柔轻巧地戴在连城玉的头顶。
外头的朝酣敲了敲门小声提醒:“陛下,时辰差不多了。”
连城玉“嗯”了一声,轻轻答应了一句“知道了”。她腰板挺直,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的金玉衬出她十足的贵气,只耳上挂着一对略显素净的珊瑚珠子,此时也随着她的身形微微颤动。
宋酌青伸出手,腰微躬着,做出极恭敬的姿态。连城玉便将自己的手搭在他手上。
连城玉手上也加了一些力道,神情更显出威严气势:“走吧。”
踏出殿门时,东方旭日初升,与房檐上金色瓦片相映成一片辉煌金红,极浓烈又极温柔。连城玉由宋酌青牵着,由一队宫女簇拥着,一步步走在这她自学会走路起便走过无数遍的宫城之中。
她曾在这里度过风光无限的童年,捱过担惊受怕的少年,最后又在青年时期亲自提着剑重新杀回斩断过去葬送血泪。
终于她停住脚步,仰头去望金龙殿前长长的台阶。
这个她曾经无权踏足的地方,从此将在史书中被一笔一划写上她的名字。
手忽然被轻轻捏了捏。连城玉恍然从失神中回转过来,偏头去看身后的宋酌青。他慢慢松开手,微笑着,恭谨地退到臣属的位置,与其他大臣们融为一群。
接下来的这段路,她不会有,也不该有同行者了。而关于这一点,他们两个人早都已经心知肚明。
宋酌青站定。按照礼数,他不应当抬头去看连城玉。但他仍忍不住悄悄抬着眼皮偷偷注视着连城玉的背影。
阳光倾泻在她金红色的长长衣摆上,仿佛是在呼唤上面金丝绣着的沉睡凤凰。
他恍然想起,他似乎总是在这样看着连城玉的背影。在宫宴上,在王府中,在战场上,还有现在在金殿上。连城玉总是这样先他一步,去向更灿烂、更辉煌、更广袤的天地里。
到现在,一步一步地,登上皇位。
凤凰苏醒,腾跃翻飞。连城玉终于安安稳稳坐在那代表至高无上权力的皇位上,俯视阶下文武百官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晨薄雾彻底散去了,阳光宽仁公平地撒在每一个角落当中。
宋酌青随着“平身”二字站起身来。连城玉的面容已经远得看不清,他不知道她的视线是否会落在自己身上,但他知道连城玉现在一定是在微笑着的,胸有成竹地俯视这现在属于她的锦绣河山。
从此她是这天下的主人,与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了关联,他只不过是她与这江山成千上万的连线中的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