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认真审视宋酌青面上表情是否有任何异样,试图抓住任何能证明宋酌青是自己生父的蛛丝马迹。
然而宋酌青面色依旧淡然,仿佛是早有预感一般,就连片刻的怔忪也无,只一直温和微笑着:“陛下是先帝的亲子,只这便够了。陛下不知生父,也免了从前外戚干政之乱,这不也是很好的事情么?先帝正是担忧陛下心生难舍孺慕之情,才帮陛下从源头断了念想。这正是先帝为陛下,也为天下深谋远虑之处。”
小皇帝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母皇为朕深计,为江山深计……可是,母皇可也为朕的生父想么?难道她十月怀胎生下朕,也没有半分半毫对朕生父的眷恋么?”
他目光中半是期待半是惶然。虽然已做了天下之主,他终究也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尚且带着些天真浪漫的孩子。纵然母皇宽严兼并亦父亦母对他满倾心血,他时而仍也会偷偷在心中描摹父亲的模样,幻想母皇当年是如何与自己的生父相遇邂逅,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他孕育长大。
但如果这些对母皇来说根本不重要呢?
如果自己是并不被母皇怀着爱意期许着出生,只是作为承继大统的不得已而为之呢?
“陛下。”宋酌青的语气严肃几分,面色也显出几分凝重,“身为天子,只应为江山计,为社稷计,为黎明百姓计。若只囿于小情小爱,又如何爱天下万民?”
见小皇帝垂眸似乎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宋酌青语气又稍稍放缓和了些,宽慰道:“臣大抵也知道陛下所虑为何……臣贸然揣测,若是先帝对陛下您的生父半点情意也无,她大可孑然一身,再从宗室之中挑个合适的承袭大统。陛下不必过忧。”
“那,朕的生父又是如何作想呢?难道他不会因为母皇未将他置于心头视若珍宝而落寞难过么?”
“不会。”
宋酌青说得笃定:“人立足于天地,先国后己理所应当。先帝中意之人,虽定不及她英武聪慧,这丁点微末的道理,却是不可能不知的。”
小皇帝只愣愣地看着他,不知应如何搭腔。
宋酌青便站起身来躬身告退。他低头的瞬间,袖口纹绣的红梅在小皇帝眼前一闪而过。小皇帝眨了眨眼睛,喃喃随口道:“爱卿果然很喜欢梅花啊。”
宋酌青笑着点了点头:“是。”
“唔,朕记得从前背过杨万里的《益公和百花青绿牡丹王字韵诗》。‘夜领素娥酌青女’……”小皇帝回忆着念着,调笑道,“爱卿喜爱梅花,名字却似乎在赞美牡丹呢!”
宋酌青仍是微笑着默认。
“朕的名字倒是从梅花诗来呢。”小皇帝笑了笑,“母皇说过,也是杨万里的诗想来的……爱卿应当也知道的?是那首杨万里的《探梅》。”
宋酌青又点点头,便轻声念:“春榜梅梢瘦处回,小花未忍折将来。”
“却缘久住成幽事,剩看南枝一度开。”
连南枝接下后半句。他觉得自己一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明白了些什么。他有些怔愣地看着宋酌青,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然而对方只是对他又谦逊地行了个礼,说了一声“微臣告退”,便转身离去了。
☆、番外2
天光正好,雪色将屋内衬得格外明亮。
连南枝一如既往伏案批着奏折,忽然外头小太监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他原以为不过是到了些茶水点心,也没有抬头。只是片刻后,总管太监忽然轻声唤了一声“陛下”。
连南枝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口问道:“怎么了?”
“陛下,英王府传来消息。说是,英王殿下……薨了。”
笔尖在纸上顿了一瞬,无意氤氲出一个浓郁的红点。连南枝缓过神来,将手中朱笔暂且搁置一旁,声音竟也不由得压低下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说是就一刻钟之前。”总管太监答道,“说是英王殿下忽然醒来,精神很好,说要安安静静到窗边看会儿梅花。下人去换汤婆子的时候发现殿下就坐在窗边就……”他收了声没有再说下去,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连南枝沉默地点了点头,身体后仰靠到椅背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蹙着眉眼神不住地游离。
总管太监忙劝道:“陛下节哀。英王殿下为人宽和仁善,一定也不想您为他忧思过度。”
连南枝却仍是沉默不语。
总管太监固然自幼贴身服侍他,却也不完全对他的心思知根知底。
英王殿下,宋酌青,应当就是他的生身父亲。虽然宋酌青从来没有承认,但他仍然能从蛛丝马迹之中窥得些许事情的真相。只是如今宋酌青一去,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永远都失去了结果得不到验证。心中便忽然好想被挖出了偌大一个空洞,整个人变得好轻好轻,如同春天时的孤独纸鸢。
在椅子上呆呆坐了许久,连南枝终于重新勉力提起一口气来,对身侧关切地看着他的总管太监道:“陪朕到母皇宫中看看吧。”
连城玉当年登基,却没有住进历代皇帝居住的明皇宫,只仍住在自己公主时期住的福严殿。如今连南枝即位,也没有动过福严殿一星半点的东西,除却寻常打扫的太监宫女以及连城玉的贴身宫女朝酣姑姑之外,不许任何人出入。故而至今福严殿仍是连城玉在世时的样子。连南枝幼年丧母,纵然登基为天下之主,孺慕之情却也未比寻常人家减少分毫。每当在朝堂上受了委屈时,虽说还是要找来宋酌青商量个法子出来,却也难免要到母亲旧日寝殿中坐一坐找些安慰。
如今可共商议的宋酌青去世,连南枝心下便更思念起连城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