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第二个夸的,莒绣赧然道:“也就是投了一点巧。”
她画得不好,但会点编织,又见爹给人雕过鲁班锁那些巧活,两厢糅杂,便用纸裁出条,编了些不一样的信封。
人穷置办不起物件,只能多动心思取个巧。
冬儿去送回礼,莒绣静心雕印章,先把名字来来回回写了数十遍才下手,可雕出来的字,难免差强人意。
尽力了就成。莒绣这样安慰自己。
佟姑娘悄无声息被接走了,阖府上下无人在意,欢天喜地办着另一件事:大少爷和郡主要回府了。
莒绣听冬儿说过郡主和大少爷年后便启程,南下探望娘家人。因三月十九是已出嫁的大姑娘生辰,他们夫妻俩便赶在三月十五这日回了府。
当晚,莒绣不仅见到了传说中的郡主,还远远地见到了此前一直没露过脸的大少爷和三少爷。
大少爷夫凭妻贵,跟郡主一起坐在了上席,挨着老太太坐下首,和大老爷夫妻面对面,二老爷和二夫人反倒坐在了他们下方。
其他几位少爷,坐在侧桌。
姑娘们再次之,陪着两位姑奶奶坐一块。
而她们这些亲戚们的座,则排到了厅门附近。
二奶奶照往常,贴在老太太身后伺候她用饭。
韦家人喜气洋洋,方书音却坐不住,拉着莒绣咬耳朵:“要不要先走?”
莒绣没她这么有底气,摇头道:“再等会吧。”
方书音只得又坐好,意兴阑珊地挑着菜,时不时吃一两口。
她不想多待,别人却不允许。
席吃到一半,那位郡主大人突然道:“书音呢,好久没见着她了,怪想的。”
老太太笑得花一样,转头对二奶奶道:“韵儿,快去接了书音过来坐,陪郡主说说话。”
郡主笑道:“老太太,您怎么又忘了?我是您孙媳,该叫我名儿,当罚一杯。”
老太太仍呵呵笑,接过杯子痛快饮了,轻拍了郡主手道:“是是是,敏儿孝顺亲和,是我糊涂了。”
尚梅韵垂首走到这一桌,在方书音身后柔声转达了老太太的意思。
方书音无可奈何上前去。
二奶奶是个极会做人的,见余下几位表小姐都不太自在,就道:“你们明日还要上学,早些回去吧。”
新来的云姑娘忐忑道:“二奶奶,眼下……是不是……”
她跟着郡主来的,理应跟着郡主安顿。
尚梅韵浅笑道:“是我的疏忽,方才手忙脚乱,没顾得上给你个交代。郡主她们院子里挤不下,你跟张姑娘她们结个伴吧,外边我的丫头在等着,她们会送你过去,你的东西已让人挑了过去。”
已经起了身的莒绣美绣只得停步,等着云姑娘一块走。
鹿鸣院正屋有了主,姐妹们新一轮的见面礼互相给过,大家似乎都忘了那个痛快哭过一场的佟姑娘。
云姑娘歇了一日,也去了学里,正好补的佟姑娘那位置。
如今大家都知道她是郡主外家的表妹,交好的人便多了起来。
三月十九,出嫁的大姑娘生辰,三月十八这日请安时,老太太就交代了:明日不上学,都跟着去杨家赴宴。
这是正经出门的大日子,冬儿都忍不住催莒绣好好打扮一番,话里话外是“没准有什么机缘”。
莒绣有自知之明,仍照往常一样,只听冬儿说这样太不合规矩,才将银丁香换成了金丁香,发髻上插了那对鎏金簪花。
冬儿仍不死心,又磨得她用上口脂,点了樱唇。
莒绣身上穿的,是当初二奶奶那送来的鹅黄衣裙,乍一打扮,添了三分颜色。
人到了老太太院里,这位昨儿的好脸色竟散了个干净,垮脸点名留下了几位,只带了六姑娘、八姑娘、范姑娘一块去。
美绣差点没掩住不乐意,莒绣却松了口气。
不去赴宴的姑娘,老太太也没让闲着,吩咐照旧去学里。
因还听了她一番训,时候不早了,姑娘们只能匆匆用个早膳,就这样穿戴往学里去。
韦鸿停入学堂愣了一瞬,但随即恢复了往日神态,照旧刻板地讲绘画。
莒绣今日无心听课,一直琢磨着怎么还钱。那五张银票,她拣了三张出来,逢单日子就揣在身上,想找个机会归还,可总是犹犹豫豫,没找准好时机。
到了今日,再拖不得了!
大姑娘生辰,韦先生做堂弟的,也得备礼送过去吧。那边是什么侍郎府上,听起来就了不得的样子。韦先生这礼,只怕还不能备薄了,可不就急需用银子。
莒绣心事重重听完课,画了图。可巧今日上学的人不多,先生只随意讲了些,也没当堂讲评,只让把画交上去。
美绣不来上这课,莒绣不怕人瞧见,就裁了个条,匆匆写下:愧不敢当。
一时又后悔:不该贪心留下两张。
但事已至此,她只得又写道:厚颜借用二十两,日后归还。张莒绣
借先生起身背对时,她飞快掏出那银票,拿这条,胡乱包了,然后起身上去交画,借机把条压在画下掩了。
她才交了画,就听身后韦先生朗声道:“交完可以走。”
莒绣正巴不得呢,回到案前,利索收拾好,再朝先生行礼,走了。
韦鸿停见人走了,踱回案边坐下,拿起她的画开始看。
画得中规中矩,韦鸿停提笔写了几句评语,将画移开,这才见了那纸包。
果真如此!
韦鸿停本打算置之不理的,鬼使神差地摸到了它,抬眸扫一眼堂下,又有学生起身要交画。
他将刚才那画重放回来,盖住了纸包。
等画作一一交上来,学生都走尽了,他仍留在堂上,一幅一幅看过,评定,到最后,只盯着那纸包为难。
这姑娘朴实心善,是个好孩子。这些天,她频频注目,他扮了黑脸,仍一往情深,也算执着。可惜了,他这几年,并不打算成亲。
姑娘家主动表白心意,他若是说得太直白,伤心了,哭了怎么办?好在她这方式选的含蓄,既如此,他就回讯表个态吧,总不能一直悬着耽误了她花期。
顾及外边有人,他袖了纸包,叫了丫头来收好画作,揣着一颗纠结的心回去了。
韦鸿停住的院子,在韦府东南角,离后门只隔了一个住奴仆的杂院。他这院子无匾,就叫东院。
东院极窄,好在人也少,方能住下。除小厮洞明达练,一个守门兼洒扫的小四,便只有韦鸿停这个主子。
人少就清静。
洞明有微词,主子却很满意。
韦鸿停才进了院子,洞明就从台矶上冲下来,焦急问:“少爷,大姑娘今儿的生辰,你还没换衣裳呢。这礼,我都备好了,前儿才从外边带回来的那尊玉佛,我看就……”
韦鸿停止步,斜睨道:“要不,这少爷你来当?”
洞明忙扇了自个一记,垂首歪斜盯着左手,认错道:“让你不长记性,该打该打。”
他连抽了三四下,这才转过头,讨好道:“少爷饶我,我就是太闲,给闹糊涂了。少爷的事,还该少爷您自己拿主意。”
韦鸿停念旧,见他识相,只警告一番:“你若是三天两头管不住自己,趁早出去,到庄子上挑几天大粪,自然就长进了。”
少爷大步回房,显然是不赞同送那玉佛。挨了训斥又输了赌局的洞明,叭儿狗一样,垂头丧气地跟着。
达练在房门口等着,替韦鸿停打了帘,跟进屋里道:“少爷,墨磨好了。”
韦鸿停略点了头,吩咐道:“去找个字画锦盒,老规矩。”
那就是要找个旧的破的,达练往屋外走,横竖少爷不喜人伺候。
洞明耷拉着头跟出来,悄悄问:“你小子可以呀!愿赌服输,银子我给你,但你得告诉我,你怎么知道少爷要拿画当贺礼?”
达练呵了一声,讥笑道:“谁说少爷要画了?就写几个字而已。”
洞明闹不明白了,少爷的画,外边有人捧着银子来求。他这字写得也好,但字写得好的人多了去了,少爷的字可没多大名气,不值钱呀!
达练见他这神色,有意提点道:“你自个也不满这府里的人不把少爷当回事,那凭什么又要少爷把好东西塞到她们手上去。”
“可是……”洞明仍是不解,纠结道,“可是少爷刚住进来,又给银子又给料子。难道不是想着借府里东风,涨点身份吗?”
达练摇头,恨铁不成钢道:“不交银子,能让他住下吗?”
那倒也是。
以老太太的抠门,大夫人的刻薄,住上一晚就会被轰走。
“那咱们外头有的是宅子,何必住这,受她们的白眼?”
达练戳了他脑门一下,叹道:“你这小子,一根筋,迟早让人卖了。祖父尚在,少爷若是住在外头,那是大大的不孝。住这,那是堂祖母怜惜,想照顾族人……”
洞明长长地“噢”了一声,悟了。
他朝达练拱拱手,诚心实意道:“多谢,还是你聪明。”
达练又道:“少爷好像有些烦心事,留个心,他真要轰你出去,我可劝不住。”
洞明是见识过少爷脾气的,缩着脖子应了一声。
第15章
洞明在东间翻出个半旧的字画锦盒,送回书房。达练则去厨房拎饭。
洞明一回屋,对达练那是心服口服——少爷果然只写了八个字,晾在案上,人正对着窗外沉思。
洞明不敢再自作聪明,老老实实卷了那字,装盒。
韦鸿停转身,见是愚钝的这个,便嘱咐他:“不必装裱,未正再送去。”
“是。”
洞明将锦盒放在架上,给长条案腾出空来。
韦鸿停往案边来,洞明退后几步,贴墙站定。
韦鸿停刚要打发他出去,一摸到左袖口,又停了动作,转头问他:“我一友人,有那姑娘家向他表露心迹,正为难,求助于我。你一向和女孩儿处得来,依你的意思,如何相拒才妥当?这姑娘为人甚好,当委婉些。”
洞明差点笑出声,赶紧垂头绷住脸。
他家少爷一向木头身子铁板脸,处事不惊,云淡风轻,这回现了些窘迫与为难,真是难得。但洞明知道他要是敢笑出一丝,只怕立刻就得滚出去。
少爷是个洁身自好的,要是让他知道自己爱和丫头们调笑,那也得滚。
所以,洞明板正了脸色,正经答道:“少爷,我只是对姐姐们客气了些,算不得亲近。不过,要是姑娘家对我有心,我是舍不得拒了的。少爷,人家姑娘能有情有勇,难得呀!”
去岁那花魁,明里暗里追着少爷示好,少爷可是铁面无私直接让人“滚”的。如今犹犹豫豫,“扭扭捏捏”,只怕是动了心思,又没整明白。
洞明心疼少爷孤枕寒室,决定冒死点上一点。
少爷果然为难了,皱着眉头打发他:“滚出去!”
洞明哆嗦着“滚”出来,门口达练面无表情拎着提盒,白了他一眼,无声道:“在外边等着。”
洞明颓丧地靠着廊柱,乖乖等着,只当达练有良计妙策要进献,却听见里边回话:“少爷,今日老太太带了人去那府,原定是小姐们都去,因此厨房并未预备姑娘们房里的饭食。今儿下学早,只怕……”
少爷不待他说完,回道:“你脚快,去外边备了,打点好厨下的人。”
“是。那我让他们说,今儿耽搁了一会,让晚些来领。”
“下去吧。”
瞧瞧,语气温和,洞明立时就觉名儿没拣好,人家又达又练,自己这,就是一豁口。
万分懊悔呀,当初他先选的名,怎么就寻了个坑!
达练出来,洞明自觉跟上,把方才少爷问的那话悄悄说了。
达练脚下不停,笃定道:“八成是那张家姑娘。”
洞明顾不上办差忙,一把薅住他后背,焦急问:“这又从何说起,咱们少爷,哪里轮得到那样的穷酸惦记?”
达练弓起手指,顺手给了他一爆栗,恼道:“你这猪脑子,再配上这秕谷子嘴,被轰出去是迟早的事。”
洞明那个急呀,一把抱住他的腰,哀求道:“好哥哥,求你了,还请指点指点。前些年在外头,少爷不是由着我们闹嘛,这回京,也忒没意思了。少爷跟变了个人似的,我怎么说怎么做,都是错。我也不想呀!”
达练扒开他的手,嫌弃道:“像个什么样子!站直了。”
洞明照办,达练又朝他招手,洞明会意,把耳朵贴过去。两人在墙角站定,先把话说明白了。
“若是寻常人,少爷只怕早回绝了。”
“那张家的,不是更好拒吗?”
达练叹道:“咱们赶上了好时候,被买来的时候,少爷手里已经有些家底。但你是知道的,我们爷打小浸在苦汁子里,一步一步艰难着长大。当年若不是那府里容不下,这府里又当他尘垢秕糠,他也不至于一介少年,放下读书之道四处闯荡。”
洞明感性,抬袖抹了一把泪,仍是不解,红着眼珠问:“主子吃过苦,还能凭自个翻身,攒下家私名望,更该配个好家世好才貌的贵女呀!怎么就对这贫家女另眼相看呢?”
达练摇头,答道:“那倒也不是,少爷只是将心比心,念及无根无基,寄人篱下的惴惴不安,因此多了分怜惜。若不然,少爷娶她不就完事,何苦绞尽脑汁想措辞回绝?”
洞明安心了,点头道:“很有道理,如此,不若我们为他分忧?”
达练惦记着差事,挪步往院外走,提点道:“不要越俎代庖,少爷最不喜人自专替他拿主意。咱们啥也不干,先看少爷是何打算。”
洞明拱手道:“行,我听你的。哥,谢了。”
冬儿去了厨下两趟才领回饭食,许是补偿晚了点,不单菜式新,分量也比往常足。
莒绣比往常多吃了两口,放了筷子,闲走几步消食,便走回屋里做事。既无作业,便专心刻章,这是韦先生的关爱,她刻得格外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