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表三万里——吴若离
时间:2022-05-02 11:29:45

  冬儿好似有些心事,魂不守舍地做着活。
  那窗漆本就有些剥落,被她这样重复来重复去地擦,实在可怜。
  莒绣不忍心了,停了手里的活计问她:“冬儿,可是家里出了事?若有我帮得上的,你只管说。”
  冬儿一惊,手里抹布掉了地。她弯腰捡起,仓惶答道:“无……无事,姑娘,我……”
  她见莒绣仍看着自个,便胡乱道:“我娘身上有些不自在,我……”
  莒绣浅笑道:“我这没什么要紧事,你素来勤快,各处都一尘不染,很不必赶这会子来擦。快回去吧!”
  冬儿怔怔地看着她,莒绣又道:“午后我自个去上学便是,你记着去领晚饭就成。”
  冬儿垂着头走到她跟前,莒绣伸手拉了她的,小声道:“我这还有积攒下来的二十两,若是请大夫拿药,银子不够使,你只管回来取,你知道在哪的。”
  冬儿一直没抬头,凭空掉了几滴泪,闷闷道:“姑娘,那我先回去了。”
  莒绣松开手,在她胳膊上轻抚了一下,柔声道:“快去吧,实在赶不回,我自个去领饭也成。别人若问起,你只管说是我嘴馋,打发你回去领糟菜就是。”
  冬儿转身,抬手擦了泪,头也不回出去了。
  莒绣看着她背影,想起远在陇乡的娘,不由得心焦——娘每年春上都要犯喘症,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她放下印石,磨了墨,提笔要写,几番纠结,又放下了。
  也罢,若说在这嫁人无望,不说祖母失望恼怒,便是母亲,只怕也难安。
  若写不实之言,祖母又会动那鬼心思,倒不如一字不提,见机再提。
  韦鸿停纠结了半日。
  杨家回了一匣子点心,他看也不看,直接打发他们下去分了。
  人刚一出门,他又叫住了:“回来,给……”
  洞明满眼是光,达练照旧是平静。
  韦鸿停皱眉,又摆手道:“下去吧,该干嘛干嘛去,不用进来伺候。”
  洞明达练一齐出来,互看一眼,又各自摇头。
  聪明如达练都整不明白了,少爷这,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韦鸿停也不知,好在双日子不教丹青。他又挨了一日,到了夜间,实在是拖延不得了,这才拿定主意,打开了一直拢在袖里的纸包。
  这一展开,他匆匆扫一眼,竟大笑起来。
  门外洞明好奇得要死,又不敢造次,只得抱了柱子强忍着。
  坐在院中石凳上的达练合上账簿,吹了烛火,站起身,捧着册子往屋里去。
  洞明羡慕,舍不得错过学习机会,松开柱子,凑到窗边,将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去听。
  屋里达练放下账簿,恭恭敬敬地束手候着,只当没瞧见主子满脸自嘲和笑意。
  韦鸿停将那三张银票取出,夹进右手侧的书中,抬眼问达练:“可看出什么端倪?”
  达练垂首答道:“短了一千三百二十二两四钱,我嘴笨,想叫洞明跟我一块出去,到柜上问问。”
  “行,查清楚了,该去的去,该提的提,你自行裁夺,不必回我。洞明不稳重,你看着些,今时不比往日,当谨言慎行。”
  “是,少爷,我出去了。”
  “去吧。”
  范姑娘跟着老太太去过杨府回来,春风满面,拉着八姑娘在说说说,韦先生到了才收敛些。
  方书音反身跟莒绣私语:“怕是谁家看上了这个破落户。”
  莒绣顾不上这个,朝她摇头提醒。
  韦先生到堂,面色如常,不见半分为难。
  莒绣的愧疚终于缓了些,收回心神,准备迎接下一节难点。谁知韦先生却突然转了话风与画风,开口道:“前些时日,是为考验诸位意志,山水一画,不能闭门造车,于你们,是为难。因此,往后改学花鸟虫草,总得是你们见过的才可。”
  姑娘们俱松了口气,先前那些,不仅难,还画得难看,学来学去,好似派不上什么用场。
  莒绣暗道:也不知是什么让先生改了心意,不和老太太硬杠了?不过这样也好,先生这般人才,又是这样的善心,少得罪人,多些太平日子才好。
  只她高兴得太早,韦先生发下先前的画作,照旧发了奖励:这回是新来的云姑娘得了头名,奖一好砚。
  先生发完奖,开始了今日讲学:画鸟儿。
  他一招手,外边一陌生丫头拎着鸟笼进来。
  鸟儿好看,大家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画眉大伙都见过,正是荣逸堂檐下养着的那一只,据说是郡主孝敬的,尊贵得很,寻常连逗一逗都是不许的。
  莒绣一眼不错地盯着它,生怕它突然飞走了,又或者出了别的岔子。
  韦先生浑不在意,先讲了画鸟的几处要点,在纸上示范了笔法,尤其是羽翅粗细浓淡。详细讲解过后,他发了话:“先多看多想,不要急着动笔。”
  这还就算了,他怕坐后边的学生看不分明,随手拎着笼子走到了堂中,待了片刻,突然嘱咐门口丫头:“掩了门帘。”
  丫鬟不解其意,只按吩咐照做了。
  屋里黯淡了些,韦先生抬手,打开笼门,画眉聪慧,立刻飞了出来。
  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韦先生却不急,只道:“动静皆宜,想画哪个便画哪个。”
  画眉被关久了,盼着放出来久矣,因此在屋里四处飞动。可惜到处都掩了,无处可钻,徒劳无功一场,便落在雕花镜台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叫声。
  画眉变换着调子鸣唱,这声音好听,莒绣却为它难过,垂头不忍再看。
  便是再心疼它,作业还得完成。
  莒绣提笔,先在纸上练习了先生方才教的笔法,练到一张纸满了,这才移开废纸,重取一张铺好。她先用了浓墨细笔,勾了嘴眼和那细须,再换了笔,换了淡墨,从眼周头顶开始,碎笔一层一段涂画羽毛。
  先生教的法子很得用,莒绣没基础,也能将羽画得毛茸茸,看着层层叠叠的。
  莒绣忘了伤感,对自己这画,很有些满意。也不知先生何时已踱步到她身侧,点点画眉嘴角道:“它是竹根咀(嘴)黄蜡色,下回细看了再作画。”
  莒绣不敢看他,只垂首点头道:“是,谢先生指正。”
  韦先生只当她没看分明,抬手朝镜台方向一勾,嘴里发出啾啾两声,那画眉竟乖乖地飞过来,安安分分落在他手上。
  韦先生将鸟儿伸到学生面前,又道:“时辰还早,你细看看,再画一幅。”
  先生诲人不倦,莒绣受宠若惊,不敢不从,直起脖子细看了它。
  这画眉不得自由,却生得极好,被养得也好。毛色匀称纯正,没有一丝杂毛烂毛。一对长而清的眉毛,梢尖根宽。蓝绿色的眼珠,大而清澈明亮。
  莒绣在看它,它也偏头专注看她,像个极有灵性的孩子。
  莒绣虽然喜爱,却不敢耽误太久,细声道:“多谢先生。”
  候在门口的丫鬟松了口气,抱着笼子上前。
  韦先生没有为难,伸手将鸟儿送了进去。
  丫鬟赶紧挂上笼门,怕惹了他再胡来,并不带走,只捧着笼子站在堂中央,方便学生们观看。
 
 
第16章 
  自改学画鸟虫草后,莒绣上学,只觉轻松自在,如今又有了印,每日欢欢喜喜的。
  冬儿忙了几日,想来是母亲已痊愈,如今办差,愈发利索,又更稳重,话少了许多。
  三月末,二奶奶亲自来了鹿鸣院,满脸为难道:“过几日,还有两个妹妹也要来,热闹是热闹了,只是……”
  莒绣猜到了些,才要开口,美绣先问了:“二奶奶,这两个妹妹是哪家的呀?”
  尚梅韵扯出一抹笑,答道:“吟都马家的,当年,她们家太爷跟咱们家太爷拜过把子。如今两家又是姻亲,好得跟一家似的。”
  差事要办,尚梅韵把话题又拗了回来,拉起美绣的手,轻抚着,含笑道:“正有事要劳烦两位妹妹呢,也是我们失礼,先前安排不妥当。如今哪处都住得满满当当,也就这院子里还略有些空。”
  美绣听明白了,脸色有些不好,可这会子二奶奶拉着她的手亲昵,她不好出声相拒,只把目光转向了堂姐。
  二奶奶知道大的知事好说服,但这小的若不管不顾闹起来,那就成笑话了,便抬手抚了她后背,又道:“我知你们姐妹素来情深,彼此扶持照护……”
  她们本就是这府里累赘,眼下被拿捏,莒绣反倒自在了,识趣道:“我正说住着四间大屋子,太冷清了些。如此,我和妹妹住一块就是,反倒亲热些。”
  美绣还待要说两句,二奶奶已经快言快语道:“正是呢,你妹妹小,住惯了。且这边清静些,不若你搬了过来,把东厢留给她们。”
  莒绣起身福了福,回道:“还是二奶奶想得周到,我这就回去收拾收拾。”
  美绣脸上的不满没有掩饰,莒绣临出门,不得不提醒道:“妹妹,可算如你了心愿,往后呀,咱们同吃同住,我再不躲着你了。”
  美绣只得硬邦邦回道:“是啊,这样太好了!”
  她心不甘情不愿,尚梅韵并不在意,只要不胡闹就成。既事已说定,她站起身笑笑,以还要去老太太那回话为由,走了。
  二奶奶一走,美绣立刻变脸,指着站在门边的春儿大骂:“那几上,尺厚的灰,你这双废招子,全看不见是吧?”
  春儿垂着头,匆匆去寻抹布木盆。
  莒绣正好回西厢来,瞧着她背影,不由得又是一叹。
  她还没开口,美绣已经先发制人,冲到门口,横眉冷对,怒道:“姐姐做的好人,挣了个懂事大方的好名声,倒要来占我的屋子!”
  莒绣不理,径自走进去,在绣墩上安稳坐了,抬头看她,问:“这是你的屋子吗?”
  美绣恼到听不进,边走边骂:“什么高门大户,呸!一屋子小人,老的疯癫混蛋,小的也尽欺负人!怪不得……”
  莒绣起身,一个嘴巴子抽到她脸上。
  美绣嚎叫一声,捂着脸大哭,又哭又骂:“你竟敢打我,我爹我娘都没碰过我一下。张莒绣,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莒绣收回手,两手交握垂在身前,克制自己不再动手,只冷声道:“我是不算个什么东西,你呢,你又是哪根葱哪瓣蒜?”
  美绣嚎哭得更大声,眼见堂姐又抽出了手,尖利就降成了低声抽搭。
  她一肚子怨气咽不下,跺着脚,撅嘴埋怨:“你知道什么呀!她们就可着咱们欺负,说的什么好听,还疼我们,放屁!她们都有月钱银子领,咱们呢,一个铜子没有。宫里那个,赏下来料子点心,谁都分了,仍就我们没有,连信都不知道。主院让人住了也就算了,就这几间破屋子,还得让让让。什么叫哪处都住不下,谁说没空院子,佟清浅搬走了,她那屋子不就空出来了,犯得着让咱们挤吗?”
  莒绣闭眼叹息,再问:“你说的这些,兴许确有其事,既你都知道,那你还不明白吗?咱们什么也不是,只能由着别人揉来捏去。你拒绝了又怎样,反抗了又怎样,是被人轰出去体面,还是识相妥协好过?”
  美绣急着争个我对她错,口不遮拦反驳道:“那是你,你什么也不是,要窝囊就窝囊你的,何必拉上我?我可是要给他们家做主子奶奶的,若是让人知道我任人拿捏,往后我怎么立得住?”
  莒绣惊得张圆了嘴,一时竟回不过神,又听美绣道:“别说住这西厢了,单住一院子都是该……”
  莒绣忙上前一步捂了她嘴,并朝院中看去。
  万幸此刻人都不在,莒绣便一把将她拖进里屋,并不放开,压声问道:“你跟府里谁有了首尾,又到了哪一步?”
  美绣挣扎着将脸扭开,莒绣压实了她,让她身子动弹不得,不再捂着她嘴,改掐了她两腮,用力将她脸摆正,不容回避,再道:“你现下说出来,我们兴许还有机会纠正错误。若是被人揭发了,淫贱私偷,别说做妾了,就是做个低贱通房,都让人拿了话柄,一辈子翻不了身。”
  美绣不信,眼含热泪强行摇头。
  莒绣见她冥顽不灵,生出一腔怒火,咬牙切齿道:“行,你想找死,我成全你。姐妹一场,你放心,我但凡能活,一定给你收尸。”
  美绣眨落两行泪,倔道:“不会的,奔哥儿发过誓,他定会娶我为妻。老太太最疼他,一定会应的。”
  奔哥儿?
  莒绣不知各位少爷表字,但仔细一想,便能猜出这竟不是那轻浮七少爷,而是五少爷韦鸿骉。是了,那墨条……怪不得她心心念念捧在手心,又毫不犹豫同意了置换。
  美绣见她不回话,只当她是认同了,得意道:“你放心,他心里只我一个,日思夜想,只等个好时机就会跟老夫人提起。到那时候,我成了少奶奶,你也是这府里正经的亲戚了。”
  莒绣心里一阵悲凉,松开她,颓然坐在旁侧,摇头哀道:“我的提醒你忘了,你爹的叮嘱你也忘了。他会娶你?那日房家人来,你没见他跟六小姐眉来眼去,毫无顾忌,只差当众搂搂抱抱了。”
  美绣气急,拍着床怒骂:“是那个烂疮恶疔的贱人,房棉,我跟你不共戴天!”
  莒绣此刻万分懊恼为何要出门来,母亲说得没错,这外边,就不该她们沾染。从前在家,美绣不过是贪玩爱娇了些,如今一开了眼界,轻浮贪心不说,还心思狭隘,出口恶毒。
  脸上湿濡,她抬手抹了一把泪,不去看让她无比失望又绝念的美绣,只对着墙上那副兰花,沮丧道:“你说的没错,老太太疼他,因他生辰和她同日,又长得像她,因此从不把他当庶出,眼珠子似的疼着。一个十九岁的宝贝,尚未成婚定亲,你以为是为的什么?房家人来这儿,自在熟悉,那是两家交情好。她家门第又好,就这,老太太也没给他定下房棉。这又是为的……”
  美绣心慌,打断她道:“是奔哥儿自己不中意,他说了,他长这么大,头回动了心,这辈子就在等着我来,这是我俩的缘分……天定的姻缘!他一定会跟老太太提的,就算老太太不乐意,他去求一求,跪一跪,老太太把他当命根子,自然会允的。房棉……又算什么,她哪点儿比得上我,就算命好,生是房家人,可也不过是个戏子生的贱种,嫁妆还没我多呢。我有银子,还有那些值钱的物件,奔哥儿说了,他记着我的恩,会一辈子待我好,将来我们屋里全由我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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