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云姑娘,来不过几日,在韦先生这拿过奖励,其他课业,也得过先生或师傅嘉许,不像个笨人,为何要做这样的蠢事?
高门小姐,首饰多如牛毛,丢一两件,或许丫头迷糊些就混弄过去了。可自己这匣子里,统共就这么几件,丢一件半件,都是一眼能看分明的事。要不是她懒得费心思,日日都戴着身上这两样,也不至于隔了几日才发现。这事有丫头指认,再是她胆子大,盗窃不知遮掩,还敢将赃物戴出去,甚至还戴着它主动来和自己打招呼。
简直是匪夷所思。
莒绣宁可戴木钗,也不爱鎏金首饰充门面。若不是那日冬儿再三提醒,她根本不会取出来戴。至于那金丁香,虽值几个钱,但单戴了它去混银饰,不伦不类。
因此莒绣不在意丢了这两样,也不打算声张。她想着:我戴在先,她戴在后,别人细心些,迟早要发现,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我闹开了,彼此都不自在,郡主面上无光,只怕要恼羞成怒,何苦得罪了人?倒不如先吃了这暗亏,看她们如何处置。
她不打算折腾,美绣回去却越想越不对劲,待两人都在外间用饭时,她问:“你就戴了那回,再没见过你用,是不是她偷拿了你的?”
她这音量不小,莒绣恐外边人听见,忙道:“是我忘记说了,她和我们同住一个院子难得,我送她当见面礼了。”
美绣狐疑,明明见面礼给的是荷包帕子那些,张莒绣穷鬼一个,怎么舍得把唯一沾金的头饰送别人?
“不对呀,大姑娘生辰那天我还见你……”
“我后来送的,她也回了我一块料子。”
美绣信了,撅嘴道:“那方才又不说,害我一直盯着这事伤脑筋。”
“我一时恍了神,给忘了。”
美绣仍不满,不耐道:“这样的事也给忘了,你想什么呢!”
莒绣无语道:“你先愁自己的事吧。”
美绣立刻闭了嘴,垂头戳着碗里的饭菜,闷闷地抱怨:“这些菜我都不爱吃,肉又只这么点,塞牙缝都不够。原先还能出钱添个菜,现如今,头油都买不起了。”
莒绣看一眼她头顶,劝道:“你这头发丝,两日不洗就油腻腻的,你还往上抹油做什么?肉少吃点也无事,多吃蔬果少生疮。”
美绣立刻放下筷子,抬手去碰下巴上的痤,来回抚着这些疙瘩问:“真的吗?先前我娘给我找了个大夫,研了些药末子来敷,好了半年,这些天又冒了出来。你命好,我都没见你长过这个呢。”
日常吃不饱,饮食少盐少油少糖,不长粉刺,竟成了命好。
莒绣讽刺道:“我命不好,这身皮子知道我看不起大夫,就不敢长了。”
美绣讪笑,尴尬之余还记着她是自己如今唯一的救命草,讨好道:“眼下我同你一样,也穷了。”
莒绣指指她的手,道:“你不爱吃,就少吃,不要胡乱搅,留给春儿吃。”
美绣如今懂事了些,老实停了乱戳的筷子,喊春儿进屋:“你吃吧,我吃好了。”
上月有三十一日,到这个月,就改双日子学绘画了。
夜里不熏香,莒绣便起得早。
她打发冬儿出去倒水,匆匆写了个小条,就着余墨画了寥寥几笔,把这两样吹干了,折起来,藏进她用旧衣裳改制的书袋夹缝里。等从老太太那回来,她匆匆用罢早膳,撇下冬儿守屋子,自个去了学里。
也不知是韦先生猜到了,还是心血来潮。
莒绣来得特别早,也没早得过先生。
她背着书袋走到先生那,先行礼问好,再从书袋里取了那简画,佯装请教递给先生看。
韦鸿停接过来,匆匆扫了两眼,再用余光瞥一眼往这边看的丫鬟们,气闲若定道:“比先前好了些,提笔起笔要干脆,线条才连贯。你下了学,每日多练习,勤能补拙,这点做得很好。有问题,课前课后,随时来问。”
莒绣点头,退到自己案前,像寻常一样,安静地磨墨调颜料。
这姑娘悟性高,很会察言观色。
韦鸿停留意到,守学里的丫头们没瞧出什么端倪,早就转开了视线。
他这才细看了那画和字条。
这姑娘兴许是怕被人知晓,没写明白。画虽糙了些,但看得出是马,那自然指的是奔哥儿。条上也没明说,只写了几个字“章生遇鬼”。这是《趣闻录》上的故事,章生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靠花言巧语骗人钱财过活。有回他狠心骗走了人家救命的买药钱,害了人命,那人化做厉鬼,终是报了仇。
再联上前日那一问,这便明了:韦鸿骉哄了姑娘,还骗了银子。
韦鸿停抬头,不由得一叹。
这府里,果然应证一句“女娼男盗”。
韦家老祖宗若泉下有知,只怕再不憾子嗣不丰、枝叶不茂,该是恨不得早点儿断子绝孙吧。
他这一叹,女学生听见,抬头来看。
韦鸿停朝她略点了头,这姑娘便立刻垂下头,照旧忙活。
学生陆续进屋,韦先生开讲。
“宫中喜梅兰牡丹芍药,前两样,林先生教过,若有不解之处,课后来问。四月上旬中旬,只讲牡丹芍药。若不好此道,可以不来。”
这是他第一次点明是“宫中”偏好,一时众人都起了疑问。
韦鸿停又道:“宫里采选,初筛在端午之前,宫选在端午后。今年采选,不拘家世,不拘地域,良家出身有人作保即可。诸位本人在选目,或是亲友在的,当预备起来。”
他这一说,众人便明白过来,牡丹如今正开着,芍药五月开,而采选又在五月里。宫里养花,不同外边,牡丹自有延开的。若是考才艺,多半是绕着牡丹和芍药这两样来。
莒绣不必也不须参选,但舍不得丢开学习机会,照旧认真学着。
不同往日的散得快,下了学,满堂的学生,只方姑娘第一个起身走,莒绣原想留下来和先生多说两句美绣那事,这会不便宜,便也跟着起身,快走几步追上方姑娘。
“姐姐。”
方书音停步,脸色复杂地边看边等她,等莒绣走近了,她才问:“你没打算进宫吗?我看你挺好的,外头人爱个娇艳如花,宫里更挑稳重端庄,你比她们几个胜算更大。”
莒绣错愕,随即摇头笑道:“没有的事,一介村女,哪有那样的福分?”
方书音将手背在身后,缩小步子,和她一起慢悠悠地走。
“不去也罢,皇上有些年纪了,储位又未定,将来有的是明争暗斗,不去淌这潭浑水才好。”
莒绣深以为然,走了几步,问她:“这采选不拘身家,岂不是成千上万个上报的?”
方书音转头看她,提点道:“皇家到婚龄的男子可多了,光皇上膝下就有七个。这七位,正妃庶妃还有夫人,一人要配好几个。南风寺那位,被幽禁那会,没干别的,光顾着生养了。他虽伏了法,圣上仁慈,心疼侄子侄女们,非但留了命,保住了名姓,还好生教养着,包了婚配。那位生女十一个,至今都没嫁完。生子九个,除去夭折的,年长些的,还余五个没成婚。南边……就是郡主的兄弟们,又有四个待娶的。皇上虽有些年纪,龙体尚健,只怕也要挑拣几个伺候的。”
说到这,她停了片刻,才接着道:“要是楚王家肯在这里边挑,我都愿意去。只是……他们一早放出话来,婚事由世子自个做主。”
莒绣等着她再说,她却安静了下来,便主动问:“楚王府上……只世子一个吗?”
方书音回神,笑道:“王爷是个不一样的。世子小时候,声音洪亮,精力旺盛,几个乳母围着都苦不堪言。王爷说怪道书上那样说,这哭声,果然骇人,自此,再不肯生育。到前几年,才又添了小郡主。”
她见莒绣满脸疑惑,便解释道:“《山海经》上,食人怪里,多数声如婴儿。”
莒绣实在难以想象,一位尊贵的王爷,竟被婴儿啼哭惊得丢下“多子多福”这根深蒂固的传承。
方书音又道:“嫁人就要嫁王爷这样的,侠义心肠,待妻子一心一意,里里外外都好。”
莒绣点头赞同:“王妃好福气!”
方书音抬手扯扯发尾,垂头盯着脚尖,闷闷道:“上回没跟你细说,我爹吧,虽然不纳妾,其实他心里边,也惦记过一个人。只是人家名花有主,他退而求其次才挑的我娘。我娘心里憋屈,说谁知道他不纳妾,到底是为我守着,还是为她守着。”
莒绣安慰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爹那样疼你,自然是在意你娘的。”
方书音抬头,笑道:“也是哈,我是当局者迷了。”
她抬手一拱礼,又道:“谢了。”
莒绣指指她的手,提醒道:“慢慢戒了这个吧,做惯了,万一在外头也来那么一下,只怕要招来些闲言了。”
方书音沮丧道:“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做人太没意思了。说什么做什么,明明没有恶意,就因为不合规矩,却成了恶行。”
莒绣更难过,她羡慕的方姑娘都有身不由己,这世上,谁又能痛快活着?
两人一块走了一截,莒绣提出告辞。
方书音本想邀她一起吃个饭,但能理解她的难处,就笑笑道了别。
午间,冬儿收拾了也没退下,磨磨蹭蹭、欲言又止的。
莒绣便问:“冬儿,是有什么事吗?”
冬儿抬手蹭了蹭额头,为难道:“姑娘,老太太那边说下午的学,姑娘暂且不要去了。”
莒绣眨眨眼,问她:“美绣要不要去?”
冬儿摇头,又道:“还有云姑娘。”
莒绣点头,道:“也好,难得能歇一会,这时节,雨水多,难熏衣裳。”
冬儿面露心疼,小声道:“老太太这是不让姑娘们掺和采选的事呢,这也……”
莒绣笑着打断她:“本也没我们什么事,要是让我们去,只怕要闹出笑话,这不正好?”
冬儿愁眉苦脸点头,退了出去。
莒绣怕美绣被刺激,又有什么想法,赶紧去了外间。
凑巧美绣也没进屋,正在外间摆弄着什么,一见了她,抬头道:“姐姐,你快过来看。”
莒绣走过去,挨着她坐了,这才看清楚桌上的物件:几件新衣,一双新鞋。
莒绣一见那绣鞋,便知是自己尺寸——寻常姑娘家,没有她这样大的脚。
果然美绣点一点那匣子盖,大声道:“二奶奶可真疼你,又给你送衣裳来了。”
莒绣视线从东西上移开,看向她。
美绣不喜不怒道:“我看过了,都是给你的。”
她见莒绣面露忧色,又道:“你放心,我衣裳都还在,够穿的,我不闹。”
莒绣见她懂事了些,微笑道:“那好。我先带回我屋里了。”
她站起身,又弯腰覆到她耳侧,低声道:“我同他说了那事,我们再等等看。你放心,他说画像不是问题,这事也不会有别人知道。”
美绣勉强挤出个笑,答道:“那就好,劳烦姐姐了。”
第20章
突然空出来半日,莒绣揣上所有铜钱,由冬儿陪着,去了灶房。
交了六十个钱,她要到了食材,有冬儿打下手,很快做出来几屉绿豆糕。
她拣了品相好的,凑出几盘,盛在食盒里,由冬儿一处一处送。
甭管老太太和夫人们爱不爱,礼数上,她要给二奶奶送回礼,就不得不先往她们那送。
除开这些,她又留了一碟子给管事妈妈,权当感谢,剩下的,全拎回房里。等冬儿回来了,再让她去邀方姑娘过来坐坐。
要是直接送过去,别的姑娘难免有想法,可要是一屋一屋每个都送,十屉也不够分的。而礼尚往来将方姑娘请到房里坐坐,再拿自个的点心招待她尝一尝,这就没处好挑刺了。毕竟各房管各房的事,人情交际可没有律例。
方书音还是头回来她这,兴奋地到处看了看。斗大的地,没一会就看完了。
她转身朝莒绣点头道:“比我想的要好些,这也是奇了。不是我看轻你呀,实在是老太太那性子,油锅里捞钱,风打身前吹过都要凭空薅两把的人,接了你俩来,只怕是有什么想法的。要知道,我统共来这府里住了三回,都是先交银子才开的院子门。我爹说他这姑妈是个枕着银钱才睡得香的人。”
莒绣赞同道:“这事我也没琢磨明白,按说我们跟这府里,搭不上边,平白无故接了来,我心里也难安。”
方书音一直把她当自己人,那事又托赖她,因此便说了实在话:“你家的事,我也知道些。你姑奶奶死的那会,凑巧我也在,只不是长住,是我娘带着我来贺老太太五十寿辰。那会子年纪太小,别的忘了个干净,只记得回了家,我娘和我爹拌了几句嘴。我娘说这也太不像样子了,自此不许我爹带我来这边。到后来王爷回京,当街拦了大老爷车马,好好收拾了一顿,并放话‘见一回打一回’。我爹同我娘说府里风气好了许多,这才重新走动。王爷从不打无辜之人,依我看,必是大老爷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把你姑奶奶牵扯了进来,这才丢了性命。”
在莒绣心里,姑奶奶是救过母亲一回,又替她争取了识字读书机会的大恩人,因此,她对姑奶奶的死因,做不到无动于衷。
莒绣暗自记下这些,点头道:“多谢姐姐告知。”
方书音心生怜悯,劝慰道:“你不要想着仅凭孤勇去报这个仇,保全了自己更要紧。至于他们家,腹心内烂,如今不止败絮其中,连外头,也只破瓦碎砾,迟早要塌。”
莒绣一直纳罕,方姑娘看着不像对这里的人和事留恋的模样,又深知侯府底细,并不打算借这股吹不上劲的东风,为何还要来这常住呢?
方姑娘和方大人都是读书多、晓事深的人,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莒绣忍下疑惑,接收了她好意,点头道:“我知道了,姐姐,你先坐下,我想起来一宗事,想同你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