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突然抬了音量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明儿赶早来,我再讲评这些。回去还要多练习!”
他说完,皱眉将手里这一沓纸丢回藤箱里,将不耐烦演了个十成十。
莒绣配合地垂头退下去收拾东西,待她出门时,那位话多一些的丫鬟还安慰了她两句:“韦先生就这么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勤能补拙,多练练就好了。”
莒绣勉强笑笑,道:“是我太愚钝,先生是好意。”
她福了福身,又道:“谢谢两位姐姐,每日耽搁,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是我自己做的一点小针线,还请笑纳。”
两丫鬟接了她送的帕子,又客套夸了两句。
莒绣识趣地告辞。
既然那银票是美绣的银子兑来的,莒绣回了鹿鸣院,见冬儿春儿一齐出去领饭,就叫了美绣进屋。
“你给了那人多少银子?”
美绣瘪着嘴,小声道:“银子都给了他,就留了铜钱,得有一百二十多两。”
数对得上,莒绣叹气道:“你也知道那人的无赖性子,帮忙的人,费了老大的劲,给你讨了回来。你可要……”
美绣高兴又激动,忙道:“我知道的,你放心,往后方姑娘让我干嘛我干嘛,我保证……”
“方姑娘?银子和画像都是韦先生帮你要回来的。”
美绣一下僵在那。
莒绣瞧着她那脸色,心生不悦,怒道:“韦先生为人方正,又是个热心肠。人家劳心劳力帮你解困,你还要使性子不成?”
美绣讪道:“怎么是他呀!啊,我是说,他怎么要得回呢?这府里人人都瞧不起他。”
莒绣翻银票的手停了,转头冷哼一声,道:“人家也用不着你们瞧不瞧得起。也好,我这就去还给人家。”
美绣急了,上前扒拉住她的手,讨好道:“是我嘴快了,我是说他处境不好,还给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多不容易啊!我记他的恩,我给他赔礼道歉去。真的,他是真的好,我原以为是方姑娘这样有地位的人,才能施压要得回,这才误会的。姐,我求你了,我知道错了,真的!”
莒绣见她满脸愧色,远远听见外边有了脚步声,便深叹一声,扣住她的手,一把把银票塞进她袖中,再松开手,无奈道:“都在这了,你好自为之吧。”
美绣把银票掏出来,找到壹佰那张,挤出一个笑,讨好地道:“姐,这个钱放你这,我留这些散的,暂且够用了。”
她见莒绣脸色和缓了些,又指着那银票道:“你要用,只管用,我的钱就是你的。姐,我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
莒绣拿书袋将那银票盖住,小声道:“晚些再说,她们回来了。”
美绣静下心来一听,果然脚步声离这不远了,便点头退了出去。
莒绣也整整袖子,跟了出来。
冬儿春儿一齐进的屋。冬儿见美绣坐着,莒绣站在窗边远眺,便道:“姑娘,今儿菜色是一样的,虽去得晚,项妈妈好心,帮着温在蒸屉里,不曾凉,快趁热吃吧。”
莒绣转身,点头道:“一会我给你五十个钱,你晚间替我谢谢人家。”
“是。”
美绣瞧瞧她俩,出声道:“往后我们也这样一块吃吧,热闹。”
莒绣淡淡地应道:“嗯,冬儿春儿,你们也坐。”
韦鸿停带着藤箱回去,半路竟遇上了韦鸿腾。
彼此见过礼,韦鸿腾多瞧了一眼那藤箱,问道:“停哥,张妹妹学业上可有什么难处?她出身艰难,想来没有正经学过什么,你多担待担待。”
韦鸿停皱眉道:“她们又不科考,学多学少有什么要紧的。我不过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需要担待什么?”
韦鸿腾好脾气地笑笑,道:“停哥莫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先前撞上张妹妹匆匆赶去取作业,只当学里太严苛,便多嘴一句。”
韦鸿停将藤箱换了个手,讥笑道:“你是个好的,可你应当知道这府里,如今是什么气象。真要算欺负人,我绝对排不上号。老太太她们打的什么主意?你若还要一叶障目,置身事外,有你后悔的时候。”
韦鸿腾收了笑,问道:“你这是指的什么?”
韦鸿停摇头,叹道:“三老爷凭自己本事考的学,做的官。你虽不曾科考,也不是个蠢的。有些事,不要光看皮子,也不要只往好里想。”
他见韦鸿腾一脸茫然,摇头又道:“你有多久没见过太爷了?”
两年多!
韦鸿腾心里冒出股惊慌,下意识地辩解道:“他老人家身子不好,太医诊过脉,说是……”
韦鸿停又是一叹,不再絮言,夹着藤箱快步离去,留下韦鸿腾原地愣神。
他上一次见祖父,是大前年除夕夜,祖父仔细叮嘱他外任要勤勉精忠,其实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丞。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盼着他能出类拔萃,偏命运弄人,让他遇上那样的事,以至于一提科考就浮现隔壁号舍那张苍白可怖的死人脸,再不能答卷。
举孝廉能做个多大的官呢,当个八品县丞已是父亲多方走动尽力而为。
这个“前程”,祖父祖母不满意,父亲母亲不满意,佟云裳不满意,瞒着他托人上报了个因病停职。
如今连一个弃子韦鸿停都不满意。
韦鸿腾心中生出一股愤怒——你们究竟想让我怎样!
他抬手,一拳砸在路边树上,疼痛帮着他收回心神,细细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对话。他好像明白了韦鸿停的用意:自己的事都管不好,管别人的做什么!
是啊,佟云裳还在世,张妹妹是个好的,如今与她有牵扯是在害她。
第27章
用罢午饭,莒绣留了美绣在外间说话。
“今早,正屋那几位是直接去的学里,想来晚间也不会去老太太那请安。别人我不好过问,但咱们和她们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再拖不像样子。我想着,不如趁这会子去打个照面,送完礼,正好以不耽误她们歇中觉为由,不必多坐。”
美绣俏眉一扬,喜道:“这主意好,我也不想和她们多待,看着怪别扭的。”
马家的几位姑娘,没有一个是阴沉古怪的,莒绣猜她多半是觉着对方人多,不自觉便生了怯。
为这为那,倒也没多大干系,横竖马家为采选而来,她们要避采选而去。志不同道不合,不必多往来,有个面子情即可。
果然她们带了礼去,马家四姐妹话说得热情,面上却淡淡的。
两厢都是如此,三五句话就能回转。
出了正屋的门,莒绣美绣对视一眼,都觉无奈,美绣还夸张地舒了口气。
等回了房,美绣见冬儿不在,便撒娇道:“姐,我去你房里挤一挤,好不好?”
莒绣正有话要同她说,便道:“行吧,春儿,你到隔间歇着。冬儿不在,没准要劳动你帮我们倒个茶。”
春儿脆声应了,帮着阖了外间的门,又落了这边的隔帘,在帘外道:“姑娘,我就在隔间,哪都不去,你们要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
美绣扬声道:“去吧,才饮了茶,一时半会用不上你。你趁这空当眯一会,省得一会叫不醒。”
“嗳。”
两姐妹听着春儿脚步声渐弱,一齐往最里边挤,挨着坐在床边。
莒绣把先前那银票又找出来,还给美绣,轻声道:“你的还是你收着,我没有带锁的匣子,放我这,容易丢。”
美绣小心翼翼问她:“你那簪花,是被偷拿了吧?我都听见了,云堇书在那骂秋儿。”
莒绣摇头道:“这事不要再提,二奶奶她们自有安排。”
“哦。”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你仔细听好了,不要打诨插话。”
“嗯。”
“我先跟你说句明白话:咱们这样的,进宫只有死路一条,到那些皇子皇侄府里去,也逃不出个奴才命。”
美绣眨眨眼,有话也不敢这会说。
莒绣哪能看不出,接着道:“你觉着方姑娘有地位,我也是这么想的。她邀我去晴舍看书,说架上所有,随我翻看。那架上就有几个手写的册子,其中一本,便是哪年哪月,宫中进多少人,如今各处又余多少。”
美绣眼都瞪圆了,惊得忘了她的叮嘱,脱口问道:“她一个姑娘家,管着这些做什么?”
莒绣抬手捂了她嘴,再道:“你不要一惊一乍的,先听我把话说完。”
美绣点头,莒绣便松开手,道:“先不管方姑娘身份地位如何,那册子,我粗粗翻了一遍。不说前边,单就本朝,‘病’死在宫里的,有侍女女官共七十八人,有位份的嫔妃十九个。若是无这些七灾八难,如今的大皇子,只怕排名要在十开外了。”
美绣一脸“我有话要说”,莒绣摇头,再道:“这些你听听就忘,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美绣点头,抬手捂了自个的嘴。
莒绣垂头叹息,忧道:“我原和你说带了婚书,可以拿来当幌子借机脱身,如今只怕是行不通了。我不仅丢了簪花,箱笼也被人翻了个底朝天。那婚书,许亲的那一方,经不得查,不好乱填,是空着的。也是我思虑不周,如今再拿出来,势必要被人戳穿了。”
美绣跟着皱眉,道:“我原先还想着在采选中搏一搏,我知道自个蠢,没你有成算。姐,我还知道这儿就你是真为我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全听你的。眼下婚书不成,咱们还能怎么做呢?”
莒绣一听就觉不对,先前多番叮嘱也不见效,如今自个不想再徒劳无功,她反倒醒悟了,便问她:“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美绣大眼一眨,眼泪成行,委屈道:“白瞎了我的精力和料子,我高高兴兴给她送去,听见的却是她们的嘲笑。说我是哈巴狗,说我是乡下蛤蟆只知道呱呱,说带上我还不如带个婆子有用,还说了许多许多……先前我还以为她把我当知己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人前笑眯眯,人后使着刀尖朝人脸面可劲儿扎。”
莒绣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叹道:“这样的人多了去了,韦府尚且如此,到了皇子府或者宫里,为着利益,人心更恶。”
美绣点头,坚定道:“我知道错了,你放心,我再不惦记这些不该我的东西了。你说的对,银子地位虽好,总要留着命才能挣。”
“眼下最大的麻烦不是你想不想去,咱们来了这,就和韦府扯上了干系。只怕到时候身不由己,不得不去。六姑娘说带上你,就是指的采选过了,带你去当耳目。”莒绣指指耳朵,再次叹气,道,“咱们家的秘密,只怕她们是知道的。先前待你客气,应当是老太太的吩咐,施一点小恩,等着你感恩戴德,为她冲锋陷阵。”
美绣气得胸前剧烈起伏。
堂妹能醒悟,对如今的莒绣来说,特别重要。孤立无援时,能有个说说话的伴,哪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也是极为重要的。所以,她愿意去信她是真的懂了,改了。
“你先别急,我想的是今年采选,人数众多,韦府又是强弩之末。但愿她们姐妹俩都能落选。”
美绣愤愤道:“要选上范雅庭才好呢,这人在她们几个跟前伏低做小,心里说不得有多憋屈。这样的人,一朝得势,铁定要找补回来。”
莒绣便问:“你去的时候,难道是她们在说,不对呀,整个上午,人都在学里。”
美绣摇头道:“是她们身边的丫头嚼舌根。翡翠在跟鸿雁做保证,说她们家姑娘,是绝对不会忘了自家表姐的。姐,你先前没说他家,是不清楚范家什么底细吧。范雅庭她爹二十年前差点被斩了,反正她们范家,上辈和上上辈的男人,死了一半,流放一半。她爹逃过一劫,但无家无业,一直是靠着这儿过活的,到如今还仗着侯府的势,整日在外边吃吃喝喝干些混账事。别人碍着老太太情面不好说,至少大夫人可烦她们娘仨了。”
莒绣不妨她这一去,竟听来这么些,但又疑惑,这两丫头聊将来,不至于将范家的老底都揭了,便问:“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美绣脸一红,结结巴巴道:“是……是……是奔……啊不,是韦鸿骉说的。”
“你和他,在此前就私下见过吧?”
美绣怯怯答道:“嗯,寒食那天,从寺里回来,他托洪婆子叫我出去过,就在东边那小林子里见的。他问了……问了我家是哪的,哪月生的……”
怪不得那晚她抱着墨盒如痴如醉,这应当是真话了。
“他还说了些什么?”
美绣见她没训话,暗自松了口气,想了想,才道:“他说宫里蕙嫔虽没生育,却很有些宠,所以时有赏赐到府。按说侯府虽在官场上没什么建树,也该不缺银子花用的。只是他说老太太这几年太爱财,什么都攥得紧紧的,外边庄子都卖了个干净,全换了银票揣在手里。姐,你说这老太太为何这样抠门,我跟你说,她留我们几个用饭,吃的也不怎么样。咱奶也是个搂钱的好手,可到底没她这样狠呀!”
莒绣也没闹明白老太太为何这样抠,只问她:“他这话,是说老太太原先不这样吧?”
美绣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地点了头,受堂姐启发,她也学着多想事,迟了一会又道:“韦鸿骉急银子用,想必是原先得宠时吃喝用度奢侈惯了,后来老太太抠起来,他没了来源,又没本事,只好这样骗人填他的坑吧。啊呀,只怕在我之前,还有许多人中招!”
莒绣笑道:“如今你是真长进了,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你再想想,他还同你说了些什么。”
这个姐姐最擅长记这些琐事,美绣便想到哪说哪,又讲了许多当初韦鸿骉为了哄她,主动说的侯府密辛。
“他说二夫人和大夫人是死仇?”
“嗯,他就是这么说的,说往后他是不打算跟二房住的。老太太不待见二夫人,连带对二老爷都淡淡的。老太太心里,大少爷和三老爷最要紧,再就是他了,四少爷也得看中,但一直没养在身前,要差上一些。”